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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房里除了住着王九师徒以外,马二别子是唯一的常客。原来三年前大闹飞凤阁后,
马二别子已看出王九这人定是一位武林中高手,他过了半月等伤势好了之后,备了四色礼
物,趁一个明月之夜,独自跑到飞凤阁来,长跪苦求王九把他收留门下。
王九见他虽身为土混头儿,但人颇有义气,又经不住他死求活求,笑允传他武技收为寄
名弟子,但唯一条件就是不准他在外边说出是王九门下。
马二别子自是满口的答应,从此以后他每天夜里总到飞凤阁来练上一两时辰,再悄悄地
离去。马二别子这个人还真知道尊敬师长,每逢年节,必定备点礼物去给王九叩安拜候,渐
渐地王九对他也产生了好感,随让他和高三宝在一起练习武功,三年功夫,马二别子着实学
了不少难得的武技。
这年夏天特别酷热,因而飞凤阁的生意也就特别兴隆。
有一天中午,飞凤阁外突然来了一辆马车,那么热的天气,四周都满围着黑色篷布,车
前面坐个身穿白纱布裤褂的车夫。
本来这地方林密路狭,车子跟本不能通行,还是近年来飞凤阁生意兴隆,为便行人特以
开出一条较宽的路来,绕林而入直达阁前一个空场。
车刚停好,那车夫很快跳下来,急急走进飞凤阁去,这当儿飞凤阁座无虚席,到处是呼
酒要菜之声,那车夫匆忙穿过几张桌子直走到柜台桌边,对着帐房先生兜头一个长揖问道:
“请问老丈一声,这飞凤阁可有一位姓王的掌柜,王振乾老武师吗?”
那帐房先生看看站在柜桌前面的汉子,摇摇头说:“不错,敝店东是姓王,不过可不是
什么王振乾武师,客人找错了地方吧’”
那车夫装束的大汉全身一惊,怔怔地站在那里半响,他抬起一双失望的眼神,有气无力
地问道:“那么他可是曹州府的人吗?”帐房先生见来人一脸戚色,不由点点头道:“敝店
东确是山东人氏,是不是曹州府我就不大清楚了。”
那车夫一听之后,立时在那愁眉中透出一线喜色。接口又道:“既然贵店东是山东人
氏,又是姓王,望尊驾能通禀一声,容我拜会一面。”说完话,又是深深一揖,帐房先生人
本老诚,年纪也快到了六十左右,见人家那副欲泪的样子,分明是有着火急的事情,不由叹
口气道:“我看你老弟全身上下汗透衣裤,一脸风尘,必是长途跋涉到此,你先喝杯茶定下
神,我这就派人请敝店东去。”老帐房先生说完话,倒了一杯茶,隔着柜桌送过来,车夫大
汉接过来,长鲸吸水似一饮而尽。
这时老帐房先生已叫过来一个跑堂伙计吩咐道:“张三,你去看看东家在家吗?就说号
里面有人找他。”那伙计答应着人已出了飞凤阁。
大约有两盏热茶的工夫,酒伙计跟在王九身后边走进来,那车夫一见王九,已认出这位
酒店老板正是目前江湖一代豪客,铁笔镇八方王振乾王大侠,也是自己主人的生平知交,这
次主人蒙不白之冤惨死任上,自己为感报主人昔年开脱救命之恩,才决心一命相报,冒着缉
捕之险,千里迢迢来寻这位风尘豪侠,一路上不知担了多少惊险,如今一见这位江湖豪客,
只觉得悲仇填胸,不由地颤着声喊道:“王老师,你寻得我们主仆好苦啊……”
王九立时拱手抢前,右手一挽那车夫汉子的右小臂,沉声喝道:“你快静下,等会儿再
详细点谈。”
那车夫被王九一挽右臂,只觉似被扣上了一道铁环,神志一清,立时领悟,慌忙改口
道:“王老师,你老人家可好吧?”
王九动作如电,又加上飞凤阁人声吵杂,那车夫汉子声虽不小,似乎尚未引起别人注
意,王九松了那车夫汉子的右臂,回头含笑吩咐那帐房先生道:“这位是我多年未晤的老朋
友,这几天我们准备痛痛快快的玩一下,店里的事不管大小,你不必请示,授你全权处理,
凡是开封府地面上熟人找我,你可一口回绝不在算了,回头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席,叫伙计们
送过去,我有事时自会叫宝儿找你。”
帐房先生没口的答应着,王九却回身和在座的熟客们打打招呼,这才和那车夫装束的汉
子并着肩走出飞凤阁。
王九眼神如电,出了门即低声对那车夫汉子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出了非常的变故,那
辆密裹黑布的马车,想定是老弟你赶来的了,这地方人杂眼多,你把车辆赶到后面再说。”
那车夫眼圈一红,强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他急急地奔过去。也不上车,只抓着前头那
匹健骡的嚼环,跟在王九身后,绕着那些垂柳白杨向后边走去。约有一箭之路,那柳林浓荫
下隐现出一座新建的茅舍。
四周绿草如茵,竹篱环绕,孤零零独立一处,王九穿篱进门,轻轻地一叩门环,两扇黑
漆木门立时大开,一个廿左右黑面环眼的强壮少年,垂手侍立,含笑迎客。
王九返回身走近那车夫汉子旁边,低声对他说:“车上是什么东西,趁此无人赶快拿到
房里去,外面的事你就不用管,我叫宝儿招呼。”
那车夫装束的汉子这时再也忍不下去,他流着泪咽着声道:“王老师,那车上是俞老爷
二夫人受伤的玉体,和他的唯一骨肉剑英公子。”王九一个箭步跳过去,伸右手一把撤去那
车门前黑色布幔,车上直躺个花信年华的少妇,淡青罗衣满涂着残余血污,清秀的脸儿上惨
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左臂右腿满裹着白色纱绫,那少妇身边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看
上去似是两人好梦正甜,实则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了。
王九悲火中烧,哪还顾得到男女之嫌,一伸手托起少妇玉体,这当儿那开门少年也抢到
车前,他不用王九吩咐,抱起少妇身边的小孩子,急风似托入正庭,把那少妇和孩子放到左
间两张软榻上。
王九用手轻轻地在少妇和那小孩子胸前摸摸,觉得两个人都还有救,急急拿出一个小黑
木箱,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小心翼翼地去了瓶塞,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左手大食
指微在少妇牙关处一捏,趁势把丸药送入她口内,又用白开水冲下丸药,再用同样的手法喂
过那孩子药丸,收拾好白玉小瓶,怔怔的站那里看着两人反应。
好不容易听到他们母子肚子里一阵轻响,王九脸上才露出一丝微笑,他回头对李义道:
“不妨事了,二夫人和公子都算有了救,这药力虽然极强,但我看他们母子元气伤损过重,
必需多候一刻,等药力行开才能醒来,我们到外间坐坐吧。”
他们两个人,离了内室,在客厅里落了座。
王九倒杯茶递给李义道:“李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王振乾十年前行道江湖,被人暗器打伤,命在垂危,正遇俞大人路过,救了他一
命,故此二人订下生死之交。
李义长长地叹了口气,刚说了句:“王老师,俞大人遭了奇冤。”
忽闻内屋传来了一声悠悠轻咳,王振乾警觉到这是二夫人的声音,他顾不得再听李义说
下去,一迈步抢入内室,二夫人正在挣扎着坐起来。
王振乾抢前去单腿一跪,口里急急道:“嫂夫人,你伤势未愈,元气未复,暂动不得,
快请躺下去,小弟王振乾给你请安了。”
二夫人一挣扎,震动了右臂右腿的伤口,只痛得她银牙咬紧,但她神志已恢复清醒,见
王振乾单膝点地跪在榻前,急忙道:“兄弟,你快请起来,恕我伤势疼痛不能还礼了,瑞祖
他一向视你如自己兄弟,所以在临危时他告诉我们这孤儿寡母来投奔兄弟你处,可是那些虎
狼般的官兵铁骑,如何肯放过我们这弱女幼儿,幸仗李义死命力战,才得破围逃出,虽然我
身负数伤,可是我没有死,兄弟!天可怜我今天能见到你面,我要把剑英这孩子亲手交给
你。”
说着她淌下来两行泪水,指着旁边的孩子,继道:“我就是为俞门这点骨肉,不能追随
瑞祖和那多情多义的姐姐于泉下,现在我总算没有负了你大哥的嘱托,我死也瞑目九泉
了。”
二夫人强忍痛楚有气无力地说着,她可没注意王振乾眼蕴泪水,全身颤抖,咬着牙答
道:“嫂子,你放心吧!就是天塌下来有兄弟我顶着,有我姓王的在一天,我就不能让他们
动嫂夫人和剑英的一根汗毛,你现在歇一会,等下我叫人送点燕窝参汤来,你吃过东西再讲
话,现在你静心地养着吧!”
王振乾说完话,那面俞公子也醒了过来,这孩子并不哭,他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星
目,瞪着眼睛,王振乾见他骨奇神清,一脉灵秀,大难之后仍气定神亲,确异于一般孩子,
不出一怔,暗想好一个难得的资质。
当天掌灯的时候王振乾亲自照颐二夫人俞公子吃了两碗燕窝人参汤,他们母子经百转还
魂丹药力一托,又吃了一点补品,精神好多了,王振乾又让三宝带李义洗换下衣服,大家分
坐内室,二夫人含悲带泪地叙述出这件惨事经过。
说起来这个俞大人,他祖籍河北正定,世代书香,父亲做过四品府台,瑞祖十八岁那
年,父亲给他聘娶好友胡知州爱女玉秀为妻,到瑞祖廿岁那年,殿试高中三名探花,授职县
令,从此他宦海一帆风顺,步步高升。
俞瑞祖接任湖北,正值明熹宗年间宦祸殃国,逆阉魏忠贤私通熹宗乳母客氏,传诏旨杀
贤士、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皆逮捕下狱。
逆阉权倾朝野,疆吏争相财从,瑞祖傲骨,独不附依翼下,恰巧这时魏忠贤心腹爪牙刑
部尚书魏道宗,一个门生汪培放任了湖北枣阳知府,他倚仗靠山权势无恶不作,弄得怨声载
道,民不聊生,冤状雪片般地飞往巡抚府衙。
俞大人赫然震怒,立派李义往拿,解回巡抚衙收押牢中,自己亲书密折派快马进京准备
直奏皇庭。
哪知汪培先了一着,在被拿之前写了一封密信送给魏道宗,说俞瑞祖招纳亡命聚集绿林
大盗,暗中联络他省巡抚准备合力谋除权宦等等。
魏道宗接到信自是大怒,面呈魏忠贤请示决策,魏忠贤一道假旨,派铁骑三百连夜出
京,命把俞瑞祖立斩任上,凡是俞门仆妇不管男女一个不留。
铁骑御命兼程赶进,乘夜包围俞府大肆搜杀,俞大人书房闻警,京都铁骑已杀到后宅,
幸得李义一柄单刀横门拒捕,十余人横尸庭院。
俞大人意在尽忠,不顾做逆臣避祸,嘱李义速保二夫人及公子走避,替俞家保留一脉骨
血,两位夫人都愿随夫尽节,夫人玉秀怒斥二夫人素菊不明事理,二夫人被迫无奈,只得随
李义闯围逃命,俞大人从容接诏就义,大夫人殉夫自缢身死,李义受托孤重任,出后门舍命
突围,无奈人家乱箭如雨,二夫人受伤倒地,李义怒火攻心,气吞残敌,刀卷雪飞,连杀铁
骑十余人,威震敌退,身护二夫人怀抱俞公子闯出重围,亏他连夜设法找到马车一辆,昼夜
急进赶到开封。
二夫人含泪悲咽地述出经过,铁笔镇八方王振乾只听得心肝俱碎,他仰面一声长叹泪如
雨下,扑身向南拜道:“大哥阴灵有知,受小弟一拜吧!”
二夫人负伤难劝,只得在榻上欠身陪礼。
王振乾拜后起身说道:“嫂子只管在此安心疗养,你伤愈后兄弟我自有安置你和公子的
去处。”
二夫人和俞公于在开封府一住半月,剑英是早已复元,素菊在振乾细心调治下也完全康
复,本来他们应该早日避祸远走才对,原来王振乾三年前发现这湖中有一条金鳞灵鳗,他开
茶馆志在捕捉这条灵鳗,三年未果。偏巧那条金鳞灵鳗连日在湖中出现,王振乾守了三年志
在必得,有这样好机会哪肯轻轻放过,几次下手均被它机警摆脱,这就逗得王振乾更不甘
心,他不说走二夫人也不便催促,只好约束剑英、李义不让他们出门一步,这样平安的度过
三十多天,已是七月秋初的时光。
七月十二晚上,碧空万里无云,半圆皓月冉冉东升,天气也就在初更左右,二夫人早已
安歇,振乾带着剑英在院子里赏月乘凉。
这孩子近来缠着王振乾要学武功,铁笔镇八方胸有成竹,随先传了他武家调气凝神的奠
基工夫,这工夫是从内着手运行而外,是武门中极高的一种初步练法,剑英也真肯用心,每
日必要练上两三个时辰。
这当儿振乾正在指导他练习窍诀,猛然间竹篱外卷进来一阵微风,高三宝如巧燕飞落天
井院中,对王振乾躬身一礼后轻声道:“师父,那条金鳞灵鳗现在正浮在水面……”
他的话未说完,王振乾已霍然起身,口中应了声:“快走。”人已动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