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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渐渐地暗了下来,咖啡的香味和干邑的芬芳,流溢在这间装饰得像是路易十六时期
宫殿那样美轮美奂的大厅里。
我和主人不太熟,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泛泛的客套话,诸如他怎么仰慕我的“大作”
啦,我怎么钦佩他的成就啦,也已经在进门后寒暄过了。
仅仅这一双眼睛看得见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便可了解主人的成就是怎样的了不得
了。
我也不知在品尝了主人的名酒,欣赏了主人的各式各样的玉器收藏以后,那么,下一个
节目将要向我们展示些什么呢?灯光已经朦朦胧胧,隐隐绰绰,情调是足够足够的了,很显
然,肯定是要比名酒、珍藏,更让我们大开眼界的事物了。
我们都端着杯子等待着。本来,见识见识,是我们一行人来造访“雅庐”的目的。
“你们务必要去看一看的!”当地的一位陪同我们的诗人,竭力主张我们到他这位莫逆
之交的“雅庐”主人家作客。“一定会让你们几位作家大为惊讶的,你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
时代造就出什么样的人物,是什么样的大手笔!”果然,当我们跨进这座院落,踩在修剪得
一平如毯的草地上,看到草地中央的水池里,放置的显然是仿照罗马城里那调皮小童的喷泉
雕像,也在劲头十足地撒尿,便立刻觉得主人在盖这幢房子,有一种起笔不凡的气势。
“雅庐”主人和他的一群狗,站在希腊式园柱的门廊下,欢迎我们。
说不好这位身价百万的人物,有些什么能够留在别人脑海里的强烈印象。事后回想起
来,他太普通了,几乎使我们搞写作的人挠头,简直抓不住他的任何特征。也许伟大寓于平
凡,如果一定要找出他有什么特色的话,就在他这个人毫无特色这一点上。然而,就这位乏
味的人,却很富有,几年前,据说还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呢!诗人还说他富而不俗,富而好
文。
“你们千万别叫他老板,他烦气这称呼,他这一个搞声乐的妻子,尤其不爱听!”
在门外,主人把他的狼狗,叭儿狗,沙皮狗,一一叫着名字,跑过来向我们摇尾巴。那
些狗倒是个个比主人有特色,有的凶猛,有的滑稽,有的还会表演鼓掌,还会向你敬礼。逗
得我们一阵笑声后,进到屋里。主人又把他的妻子,介绍给我们。
“这是我内子,小雅!”这位玉一般漂亮的女人,伸出她玉一般温润的手,和我们一一
招呼。于是,我们马上明白这座西班牙式的建筑物,为什么叫“雅庐”的原因了。并不是每
个男人,都有幸运娶上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的,以她的名字盖一栋楼,金屋藏娇,难道
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其实这位太太,更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她特别的年轻而且格外的文静的模样,落落大
方,但又有点孤高自赏的性格。总之,具有一种如今已经少见的那种真正的,而不是乔装打
扮出来的贵族气质的美。
她给客人倒咖啡,斟酒的时候,总是轻声地问,要加糖么?
要加奶么?要冰块么?亲切、礼貌,但又有节制和分寸。她显然很高兴我们这些人来
访,“很少有你们这样的客人来过。”她说。而且她的的确确读过我们几位之中的哪部作
品,因为她居然能记得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和命运结局之类,着实令我们惊讶。但她也不
像我们经常碰到的文学爱好者那样热烈和亲近。这位女主人,始终是矜持的,有距离的,更
多的是用她眼睛同你交流,而不是用嘴来说话。
同去作客的一位同行,禁不住附在我耳边发表对这位太太的评论,“这女人真是天生丽
质!可惜她嫁的这位阔佬——”说到这里,忍不住地摇头。
毫不夸张地说,这间豪华富丽的花园洋房里,若是没有这位年轻贵妇的话,也许整幢建
筑物,该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了。似乎屋里铺着的波斯地毯,只配她那轻盈的脚步行
走;同样,那镀金镀银的器皿,也只有她那纤细的十指拿着才相称。
也许我们是她比较欢迎的客人,她要以她的方式,表示她的热忱。连她的先生也说:
“难得小雅今天这样高兴!”
这位有教养的太太,淡淡一笑。接着,客厅里的光亮,就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只有摇曳闪烁的烛光映衬着她那头秀发,那雍容的气度,优雅的姿态,使我不仅怀疑,
难道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中,还有贵族和贵族后裔存在的可能吗?气质是一个人内在
的品位和格调,通常不是装得出来的。可以有钱有势,可以买到一切,做到一切,但想具有
高贵雍容的气质,绝对是金钱无能为力的事情。
主人宣布:“诸位尊敬的客人,现在,我的内人,要为大家奉献一支歌了!”
此刻,连桌上的烛光也熄灭了,只留下隐没在天花板穹顶的一丝幻彩。原来这控制的灯
光,是为她登场一展歌喉营造气氛的。而且,一切都安排得那样井井有条,也不知什么时
候,那三角钢琴旁边,已经坐着一位为他太太伴奏的小姐。
看来,这种配合有素的家庭派对的演出活动,肯定不是第一次。
陪同我们一起来的诗人,也为女主人难得的主动精神,感到意外。据说,她从来都是她
先生的提议,和她先生的朋友要求下才肯唱的,很少自己提出来为客人表演,这当然是很大
的面子了。从诗人嘴里,我们才知道这位太太的音乐经历。她不但是科班出身的学声乐的高
材生,不但是受业于某位著名声乐教授的门墙桃李,不但曾经是当地某个乐团的台柱,而
且,“贝多芬第九合唱交响乐,在我们这个城市第一次演出时,小雅是女高音部的领唱歌手
——”这对一个唱歌的人来说,那当然是殊荣了。
“好了啦,诗人——”她先生止住了这位饶舌的诗人。
这时,一束光柱抛向竖起的琴盖,在辉映的光亮中,女主人那张晶莹如玉的脸,正对着
我们微笑。我们拍手表示欢迎,她说:“通常来的朋友和客人,都比较喜欢时下流行的歌
曲。今天,是我自己想唱给大家听的,所以,我要唱我自己想唱的歌!”她随即问她的先
生,“你不反对吧?”
“雅庐”主人举着酒杯,走过去,“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
祝你成功了!”
我对音乐本来外行,对于西洋歌剧音乐,更是门外汉。小雅在唱前说过那支咏叹调的曲
名的,但事后已记不得是普契尼,还是维尔弟的作品了?虽然她是用意大利文演唱的,根本
不可能明白歌词原意。但同去作客的几位作家朋友,好像都能从她委婉的歌声里,听出来如
怨如诉,似哀似愁的感伤滋味。
音乐是全世界共同的心声,是可以用心灵去倾听,去体味的。
在我身边的一位作家,悄声对我感慨着:现在那些红歌手,也真是天晓得,除了会搔首
弄姿,除了会扭动肢体,除了会用嗓子唱音符外,根本不懂得怎样用自己那颗心来唱歌。这
位秀外慧中的夫人,显然被她自己唱的那充满凄怆的旋律感动了,她唱得那样完美,那样专
注,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当中,是在唱她自己,还是唱那出歌剧中的女主人公,已经浑然一
体地不可分了。
尽管我一点也不了解那剧中人,是怎样一个不幸的命运?
但她那秀丽的双眼里闪着的泪光,和着歌声、琴声,使我想起缠绵的苦雨,孤独的行
旅,寂寞的守夜人,和随风而逝的满目芳菲,以及无穷无尽的悔恨,永远永远的踯躅。她唱
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仍痴痴地站在琴旁,好像仍沉浸在角色的悲伤之中,不能解脱出来。
我从来没听到过唱得这样动情的歌,也从来没听到过唱得这样痛苦的歌。
甚至,我们告别了那座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耳边还回荡着她那银铃似的女高音。在回
宾馆的途中,那位赞她“天生丽质”的同行,又冒出一句成语:“诗人,你朋友的一切的财
富,倒没有让我多么惊讶;说老实话,在我脑子里,倒是他夫人的歌,会永久地留存着,也
许,这就是‘一曲难忘’吧!”
那些震撼心灵的音乐,能让人记一辈子的。
诗人很为他的这项安排感到满意。“那么,我没说错吧,诸位可算是不虚此行了!好
吧,你们下次来,我一定要让你们到这位先生的另一位搞绘画的妻子那里去坐坐,肯定会给
你们一个别有洞天的感受,更富有艺术浪漫情调。那是一幢日本式的庭院,叫‘美之居’,
那里的女主人的名字,叫小美,她的画,前几年在全国新人展中曾经拿过奖的哦……”
我们一行人,不知为什么,突然都异样地沉默下来。面包车里,只有这位喝了太多洋酒
的诗人,仍在呶呶不休地演说。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郊区路上颠簸着,车窗外,一片漆黑,谁也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哪儿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