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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难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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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倒是有些迟疑,他想起当初皇帝的交代、陆炳对杨继盛的维护以及外头那些求情之人,还是拦下来儿子:“暂且不要动手,我找人卜一卦。”他服侍着皇帝修道多年,临到紧要关头倒也信了几分。

恰好,这日严家议事,严嵩另一个得意义子鄢懋卿也在场,出声劝道:“义父,此事还需卜卦?这杨继盛可是徐阶的得意门生,如今他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若是来日徐阶当政又得杨继盛辅佐,还有咱们什么活路?”他沉了声音,正色道,“留一个杨继盛,来日必要多几个张继盛、李继盛,防不胜防……养虎为患。还请义父三思。”  

严嵩闻言,本还有几分缓和的面色忽然淡了下去,耸拉下眼脸,眸光渐冷,冷的就像是刀片上雪亮的刀光。他站起身,负手于后,沉沉点头:“老了老了,我这心也软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清楚啊。”

这话已是点头应许之意。

严世蕃很是高兴,一边提笔在张经问罪的奏疏上落了杨继盛的名字一边和站在身边的鄢懋卿笑道:“上头那个眼下最恨的就是张经,杨继盛的名字落在这上头,怕是谁也救不了了。看谁还敢和咱们作对!”说罢,越发得意,忍不住摇头摆脑的哈哈笑了几声,丢下笔和折子,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道,“行了,张经一去,这浙江总督的位置还需好好斟酌一二。”

张经打退了倭寇,江南乱局稍定,也是时候到他们严党摘果子的时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理?不过,严党上下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真有才干的要么就像是杨博一样自顾自的做事、不介入党争,要么就是自以为清高的站在严党对面。赵文华等人贪污诬陷倒是好手,真要是丢去江南主事,连严世蕃都觉得不可靠。

所以,这总督的位置的确是要好好考虑考虑。

严世蕃心里琢磨了一下,已是有了人选却也没有立刻把人选说出来反而是抬手倒了几杯酒,先递一杯给老爹:“爹,你尝尝这酒——百花酒。这东西可难得的很,文华特意捎上京的,说是养生长寿。上头那位都没喝过呢。”

严嵩瞧了儿子一眼,掀了掀眼睑,慢条斯理的敲打了一句:“你给我嘴上把好门!虽是在家里但也得小心说话,东厂和西厂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世藩一贯自傲自负,最是不高兴受人指教,暗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低头喝酒,嘴里模模糊糊的应“是”。

******

裕王此时正在府上与高拱说话,说着说着便生起气来:

“严家父子实在是嚣张太过,若说欺君,他们才是真的欺君!”

高拱实在不知道一贯不太关心政事的自家王爷怎么就忽然对这些起了心。在他看来:严嵩再是如何嚣张都与裕王没什么关系。虽说严嵩支持景王,但裕王乃是当今长子,大势和正统都是站在裕王这边的,只要不出意外,只要圣心不要太偏,那上头的位置总也是裕王的。所以,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全都不需裕王去管,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守在王府里韬光养晦,等皇帝老爹驾鹤西去,就可以定下大局了。

只是,裕王既然当面如此言语,高拱也只是跟着应了几声:“确实如此。不过,殿下也不必多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用着严家,严家才有今日。等新君登基,严家的末日也就到了。此事,急不得。”反正他是不主张参和到这种事情里面的,裕王身份本就敏感,触怒了皇帝可怎么办?

裕王发了一通火,却也知道单凭如今的自己实在是拿严家无法,高拱好歹也是婉言相劝,他忍气吞声的点头认下:“是本王急躁了。”

高拱想了想,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说来,景王府中的侍妾已有了消息,不出意外,明年便可得子。子嗣之事,不知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裕王心里想:我未来的世子正和王妃住白云观呢。他如今到底有了些城府,再不似过去那般有话就说,全心依赖高拱。故而,听到高拱隐隐的劝诫还是含糊应道:“此事不急,母妃新丧,为人子者这时候总不好在这上头多想。”

高拱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裕王心里必是惦记着白云观里的李清漪,只得点到就止的和裕王交代了几句:“殿下,您身份不同寻常,早日有了子嗣,陛下那边也会有所改观。要知道,成祖爷最后选了仁宗,有小半是看在宣宗这个孙子的份上。”

当年,明成祖朱棣在立太子的时候也犹豫了许久:一个是不讨他喜欢的长子,一个是作战勇武,肖似自己的二子。几番犹豫和折腾,明成祖最后还是立了长子——不仅仅是因为长幼有序也因为仁宗生了个好儿子。解缙那句“好圣孙”着实是立了大功。当今皇帝的皇位乃是因为正德皇帝无子方才兄终弟及,且又因为自己体弱多病难有子嗣,故而十分看重子嗣。

子嗣之事的确是件不容小觑。

裕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不答反应道:“我想去见见张经,不知高师傅可否安排一二?”

裕王既是亲自并且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高拱自是不会直接反驳的,他摸了摸胡须,说道:“这事不难,不过需先和陆都督打一声招呼。”顿了顿又说,“只是殿下身份特殊,若是被严家知道,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那就麻烦了。”高拱知道裕王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故而才抬出皇帝来顶着。

偏裕王这会儿却是打定了注意,还是坚持道:“还请师傅替我安排一二,”他目光十分沉静,语气亦是少见的坚决,“东南之事,我想亲自问一问张经。”

高拱有苦说不出,但他素来对裕王百依百顺,虽知似麻烦但还是应了下来:“臣这就去安排一二。”自杨继盛的事情后,陆炳和高拱私底下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再者,明年就是外察了,李默一派和严家一派正掐的乌鸡眼似的,想来也不会分神去管张经这么一个必死之人。

高拱心里把事过了一遍,宽慰些许。他素来雷厉风行,说到做到,很快便亲自派人去陆府说了一声——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去,实在是陆炳和裕王身份敏感,能不去就不去,省得引皇帝怀疑。

第27章 牢饭

有陆炳安排,要见张经却也不是难事——就像是高拱所想:他已是必死之人,并无多少人真的关心他。

不过,张经这样的身份,就算是下狱也是单间,一个人住着宽敞的牢房。

为着不引人注目,裕王出府前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又中途几经换车,最后暗自从高拱府上转道去诏狱看人。因陆炳先前已经吩咐过,狱卒心里很有些嘀咕却还是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带着裕王绕开人走了暗道,毕恭毕敬的开了门,悄声做了个请的姿态,低声说道:“王爷,请吧。”

裕王抚了抚袍角,拂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走了进去。

牢中光线不足又无点灯,光色昏昏,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人影。张经穿着囚服,正端坐在角落,前头摆着一副碗筷,瓷碗边角磕了一块,里头的粥并没有动多少,也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凝成一块,硬邦邦的样子。

虽是阴暗的牢房却也叫张经坐出了朝堂的端正来。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裕王入内,很快便站起身来。他手脚皆是镣铐,起身时,手指粗的铁链交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脊背挺直,忽然对着裕王便是一拜,沉声道:“罪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微有吃惊:“你认得本王?”

张经垂头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缘见过殿下几面。”

裕王想起张经往日威风,微有唏嘘,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回话题:“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来此?”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过旦夕。殿下冒险来探,想来也是有要事相询。”他仰头看了看裕王神色,忽然露出些许洒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进士,由文入武,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过的。两广、三边的军务,臣都管过。东南六省的军务,陛下也曾托于臣手。现今耳顺之年,陷于狱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自身难保,不知有何事烦扰殿下?”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张经,忽然神色一肃,拂了拂袍角,不顾地下的尘灰,顺势坐在了下去,正好就在张经对面,抬起双目与他平视。裕王沉吟片刻,还是认真说道:“本王从未出过京,东南之事多是耳闻,心中甚忧。如今倭寇其势汹汹,朝中议论不休。本王左思右想,还是想来问一问张大人。还请先生教我!”

张经闻言微觉讶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正身子,郑重一拜,“臣死而无憾。”

裕王颇有些受宠若惊,想要躲开却没能躲开,面上羞红只得呐呐道:“大人多礼了。”

张经坐正身子,端正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东南掌管六省军务,为的是荡平倭寇,靖平边患。臣眼见东南百姓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够早日驱除倭寇,还东南一个太平。可臣入东南后才知倭寇之患实非一夕可平。”他顿了顿,低声道,“倭寇一路烧杀掳掠,其势极盛,舟有数百,众且巨万,势力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卫所,军队上下早已闻倭寇之名而丧胆,将不知兵,兵不曾练,一战便溃。我堂堂大明,竟是无一可用之兵!”

说到最后一句,张经仿若见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景象,只觉锥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连声音都哑了下去:“臣受圣上钦命,总督六省军务,竟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侵我国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懈。这几年来,臣选将调兵,一心练兵,集中兵力,只待良机杀倭寇之势,振己方士气,绝贼寇窥视之念……”

裕王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将军一片苦心,军民上下必是念在心里。”

张经闻言万般皆浮心头,重又落泪,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躯,死则死矣,不足道哉。可臣一去,军心必将不稳,广西狼兵亦要离心,东南上下数年之苦心,今朝得来之大胜,毁于一旦矣。倭寇再起,生灵涂炭,东南百姓再无一日安枕。臣有罪!臣心痛啊……”

他已然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犹如白霜。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一般,不顾仪态、不顾满地尘土,锤心锤肺,无法自己。

裕王心头一酸,说不出什么滋味,垂首低声道:“有功而不赏,是朝廷辜负大人你了。”

张经抹了抹眼泪,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这世上没有辜负或是不辜负。臣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万死亦是不辞。只盼着殿下能记得今日臣之所言,关心东南局势,徐徐而图,莫要逞一时之快。再有,东南之地,官商勾结、官匪勾结,形势之险恶难以想象,若要理清,绝非一夕之功,还望殿下多多费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顿了顿,又道,“臣去后,胡宗宪可担大任。”

裕王闻言面色一变,不由道:“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此次大人入狱,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张经摇了摇头,仰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漆黑的墙壁,低低道:“此人外圆内方,虽善逢迎、有机心却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统兵之人。臣往日里刚愎自用,得罪权贵,才有今日之祸,悔之晚矣。胡宗宪若能得上心,才有施为余地,才能谋东南日后之事。殿下,您久居京城,少见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黄河长江,浊者亦可灌溉,清者亦会泛滥,要紧的是一个用字——为君者,识人善用,方为上计’。”

裕王把那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郑重道:“本王记下来。”

张经含泪而笑,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裕王,很是欢喜:“臣在死前,得见我大明未来圣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郑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认真道,“望殿下保重自身,不忘此时忧国之心。”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忽然也直起身,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这一拜,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若有来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张经怔怔看着裕王,心中百般滋味,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似哭似笑。他扭过头,掩面摆手,扬声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裕王一礼毕,方才郑重起身,缓步离开,不再回头。

狱中的张经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头、半阖眼,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合着这节拍,一边低低的念着《离骚》。他声音极低,仿佛是在自语,只有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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