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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几点灯光闪烁,一群丫环仆妇簇拥着暂时代理候府事务的三奶奶宁如兰;急匆匆向这边走来。宁如兰一边走一边白着一张脸说道:“可看仔细了,是不是真往内院去了?若惊动了老太太、太太,可不得了!”
她步履轻快,头上没有什么饰物,一身素白衫裙,披件羊毛软缎白披风,看起来格外飘逸秀美。
前边有人惊呼:“大奶奶!”
所有灯笼都有意识地举高了些,耀眼的灯光下,盛装的大奶奶面带笑容,一如平日那般艳丽娇媚,娴雅温柔,站在众人面前,怀抱里紧紧搂着的,赫然是熟睡的恒哥儿!
“大嫂!”宁如兰平日里虽说与秦媚娘交情甚笃,此时却也连惊带吓,声音颤抖,就算身边带了二十多个人,而且婆子们都举起了粘有各种符条的灯笼,她仍不免张口结舌,说话结结巴巴:
“你、你若是想侄儿了,看看就好,可不能抱了他走啊,那样会害了他!”
秦媚娘微微一笑:“我不会害他,他是我儿子!”
声音温柔婉转,与平日毫无二致,大伙儿糊涂了:大奶奶是个有形有声的人啊,行动举止温雅端庄,笑容真切可亲,与她对面而站,一点恐怖感觉都没有,她不应该是鬼魂啊!
“媚娘,把恒儿给我!”
温和沉稳的男声来自左手边,秦媚娘侧脸看过去,见到了高大俊帅的徐俊英,徐俊英伸手一扯颈下缎带,肩膀上的貂皮长披风带着他的体温,系到秦媚娘身上,他想顺势接过孩子,秦媚娘却不给他,用力紧抱在怀里,徐俊英竟然抢不过她,微微眯起眼,一丝冷光自眸中一闪而过。
“你是谁?”秦媚娘活动手臂,将孩子托高些,闲闲地问了一声。
她隐约猜到这人是谁,不然他怎会当着众人的面给她披风?身上暖和舒服多了,但她却不肯领情,老实说她有点不高兴,这男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堪称上佳,可是听婆子们那样描述,好像他就单等着老婆死掉,好快点续弦,也不关心亲生的儿子,任由郑姑娘爱怎样怎样,那个郑姑娘,真得了他的心去了?
徐俊英剑眉一挑:“媚娘,你……”
宁如兰也吃了一惊:“他是大哥啊!大嫂,你不认识大哥了?”
真的是他?秦媚娘的丈夫,怀中娇儿的亲爹!
秦媚娘浓密卷长的睫毛轻轻一颤,目光温柔如月,看住徐俊英,听见自己的声音娇柔而软弱:
“原来是夫君……”
威远候徐俊英十四岁就随父在军中厮混,十五岁杀敌立功,攫取少将军名头,直至父亲战死沙场,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仍然在边关独挡一面,威远候的大名震摄西北周边国家,轻易不敢来挑衅。他历经无数次生死关,根本不惧鬼神,说自己的夫人死后炸尸,他认为是无稽之谈,当看到俏生生站在眼前的秦媚娘,他立刻就明白了:她本就没有死!也许是病得太久,又因求死心切,不知什么原因闭了气,被当成死人装进棺材里,若棺盖一直盖着,她是必死无疑,傍晚时分他让人打开了棺盖,重新检查一下棺内随葬物品,想不到她得了一口新鲜空气,竟然复活了!
徐俊英看着娇美俏丽的秦媚娘,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妻子死而复生,作为丈夫,他是该庆幸还是该烦恼?
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活过来了,表面上,总该露出点喜色吧!
回廊另一端,匆匆跑来几个丫头仆妇,其中一个微胖的婆子和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只看了秦媚娘一眼,便大哭着扑上来,抱着她的腿跪倒在地:
“大奶奶啊!您死得冤哪,您把我们都带走了罢……”
徐俊英面色一冷,喝道:“乱嚎什么?你们可看清楚了,大少夫人是个大活人,谁再敢说死字!”
那婆子和小丫头没了声音,急忙在秦媚娘身上一阵摸索,发现少夫人的身体果真是热乎乎软绵绵的,当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落下来,转而又喜得捡了宝似的,一悲一惊一喜,两人都快晕了,幸得旁边又有丫头仆妇走来,一起扶住了,才没有跌坐下地去。
秦媚娘被她们摸得不耐烦,不露声色地躲开去,柔声问道:“你们都是什么人?”
胖婆子楞住了,抢声道:“我的大少夫人,我是您奶娘王妈妈啊,这是翠喜,您的贴身丫头,还有翠怜、翠思……我们这些个都是您从娘家带来的,怎就不认得了?”
哦,是自己人,那就好。
秦媚娘弱弱地说道:“我是不是病得太久?又经此一难,这脑子竟是坏了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胖婆子和翠喜几个丫头抹着泪,徐俊英皱眉道:“翠喜把恒哥儿抱下来吧,大少夫人累了,先扶回房歇着。去一个人,到二门让小厮立即请乔太医来,给大少夫人诊诊脉!先不要惊动夫人们和老夫人,凡事明日再说!”
翠喜和王妈妈忙上来抱过小公子,几个人扶了秦媚娘,照她原先走过的路返回她住着的清华院。宁如兰目送她们离去,朝徐俊英行了个礼,遣散众人,分几拔各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归复寂静的回廊下,徐俊英背着手站在那里,映着雪光,他脸色暗沉,脑子里有些微的混乱。
乍一见到复活的妻子,竟让他有回到初见时的感觉,一颗心在胸腔里乒乓乱跳,奇怪的是这次不是为她绝世的美貌,而是那双眼睛,不像平时的柔弱胆怯,急于躲闪,那包含了太多情愫的目光掠过他,令他有如被人点中某个穴位般,遍身酥麻。
仍是那个秦媚娘,千娇百媚,貌若天仙,他当初在明湖一见倾心,宁愿被祖母责骂,舍弃青梅竹马的表妹,很是动了一番心思才求得皇上赐婚,原以为得偿所愿,娶回如花美眷,从此相亲相爱,共度一生,可谁知,到最后变成这样!
本已将她放下,死了还能为她惋惜一把,这一活过来,却又不知该如何相对。
秦媚娘嫁进徐府一年多,实在不懂善修人缘,祖母庄老夫人不喜,母亲郑夫人也不见得疼爱,才刚死去未抬出门,家里人便张罗着为他续弦,祖母已找他谈过话,母亲更有先见之明,将郑家表妹郑美玉早早接来,放在媚娘房里,说是陪护生病的表嫂,实际上,郑表妹陪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多些,他不拒绝表妹,尽可能迁就纵容,不怪得媚娘身边陪嫁的丫头婆子哭着说大奶奶死得冤,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郑表妹之后,还有谁为着威远候夫人的名份而来?
徐俊英脑海里闪现一张略显苍白,秀美可人的小尖脸,他微叹口气,祖母说那病是为他种下的,若真如此,他是不是该偿还了?
回廊尽头走来一名穿暗色衣裳的健壮少年,是徐俊英的长随宝驹,主仆二人也不用说话,目光接递间,便同时转身朝外院走去。
曲廊另一径,郑美玉刚刚走到,却还是赶不及徐俊英,张嘴想喊又喊不出口,只好咬唇看着他走远,满脸懊丧之色。
秦媚娘,不是死了么?已经无声无息,完全没有心跳了,怎么又活生生地从棺材里跑出来?
名正言顺的大少夫人又不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第三章 惊动
候爷虽然说过不许惊动老夫人和夫人,还是有嘴快的婆子跑去上房报了信。
冬夜寒冷,徐老夫人庄氏用过晚膳,早早进到暖阁里,将陪在身边说话的姨太太们遣散了,正待要躺靠着歇息,猛不丁地听到这个消息,身子一晃,险些跌倒,丫环们急忙扶助了,老夫人身边大丫头瑞雪不满地回头,冲着站门边儿报信的潘婆子说道:
“妈妈平日里只教导我们要细心带着眼睛,自个却如此急躁,这都要歇下了,您这样一咋呼,老太太还睡得着吗?”
徐老夫人摆着手:“罢了罢了!这府里是越发不像话了,大太太病了之后,底下人愈发没有规矩,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这样的谣言也能乱传?死去入敛两天的人又活了,天下间真有那样的奇事!快给我把那乱嚼舌的蠢奴才捆住,往死里打!”
“哎呀!老太太啊,是真的!奴婢眼不花,都看见了,要有一丁点儿假就砍了奴婢的头!”
潘婆子也是刚去园子里寻另一婆子说话,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一幕,哪里忍得住,跑飞了去到徐老夫人的房里报信。
她本是老夫人当年陪嫁过来的小丫头,原也手脚利索聪明能干,却因着配了个前院跑腿采买的小管事,那男人不是个老实茬,采买时耍小聪明贪了些碎银子,被人揭穿,发配到庄上去种田,潘婆子受他牵累,虽然求了老夫人没把她一并发落,由着她带两个孩子在外院住,做些零碎活,一辈子却再没有出头之日,但毕竟是老夫人陪嫁的人,时常也还问起,别人就不敢太过看不起她,时不时地跑到老夫人房里来,也无人阻拦,老夫人每每赏些吃食或旧衣裳旧用具去,一直关顾着她,就不免得意托大,嘴巴也越来越碎,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们自来对她是又恨又无奈。
徐老夫人躺不下去了,自己爬起来:“去,给我把太太们叫过来!”
隔着色泽略显清冷灰暗的宽幅花鸟屏风,几个婆子站在外头,闻声应了,掀帘出去,廊下立即跟上三四个仆妇,自去传话。
瑞雪和另外几个贴身丫头瑞霞、瑞云、瑞虹急忙给她披上外袍,重新挽了发髻,穿戴好,扶着到炕榻上去坐,取了暖毯盖着膝盖,瑞虹捧了杯热茶来,潘婆子殷勤地伸手要接过去转奉给老太太,瑞虹一躲,不屑的目光扫向她,嘴上语气却没有半点不敬:
“妈妈歇着罢,小心洒了烫着您!”
潘婆子讪讪地收手,却又凑近徐老夫人,悄声说道:“老太太忘记了:自从七爷去后,大太太就一直病着呢,她却是来不了!”
老夫人凌厉的目光瞪过去,潘婆子忙闭了嘴,低头老实站着。
瑞雪和瑞虹同时白了她一眼,这婆子是越来越没脑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七爷徐俊杰随大爷威远候徐俊英西北靖边,两月前不幸战死,大太太为七爷哭死过去几回,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老太太身为祖母,孙子没了,岂有不伤心的?也是蔫巴了好些日子,这才好些,威远候夫人、大奶奶秦氏又暴病而亡,黑发人要白发人送,老太太正气恨着,偏死婆子又提起七爷来,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老夫人眼神幽暗,兀自冷着脸说道:“病了原该躺着歇息,也不能都放任不管。景玉年轻,凡事有想不周全做不到的,如今她娘家有事,甩手就走,二太太也在这当口犯了头晕症,府里一大家子全交给如兰,那如兰还不是跟媚娘一个样,病歪歪风吹就倒,什么都不懂,猛然间摊上这样大的事,岂有不乱的?你们看,方才二太太这里坐着说话不是没事吗?”
瑞雪陪笑道:“老太太,二太太今儿个好些了,特来跟老太太请安,不是顺道又讨了老太太的头晕药丸去了吗?显见是没好全的!”
老夫人哼了一声,忽见一位体型略胖,梳着个锥子发髻,穿件鸦青色褙子,搭褚色百褶绸子裙,脸色红润的妇人走进来,潘婆子见了她,嘴唇一抿,下意识地往瑞雪身后躲了躲,瑞雪偏不遮着她,赶上一步对那妇人说道:
“季妈妈可是回来了,潘妈妈这里给老太太说了件稀奇事呢……”
季妈妈也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小丫环,却比潘妈妈能干得重用,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管事,几十年的主仆,关系密不可分,彼此间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明了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
两相对视间,老夫人倒吸了口气,含在嘴里的一小片茶叶差点就咽了下去。
“那是……真的了?”
季妈妈福了福身:“回老太太话:是真的!我给二姑娘送了药回来,听说了,就顺道去看大少奶奶,好端端躺在榻上,候爷让请了太医院最有名的苏太医来,仔细给瞧看过了,苏太医说此类因久病闭气的事几十年前有过一桩,也是苏太医诊看的,那是朝堂一位三品命官,如今已致仕回乡,活得好好的呢!”
“苏太医果真这样说的?”
季妈妈笑道:“苏太医直叹大少夫人是大福之人!”
老夫人目光闪烁:“只不要让人误会我们家差点将人活活葬下就好!她也算是个有福的——没落官家的女儿,能嫁进我们徐府,做了威远候夫人,一品命妇,该知足了!”
季妈妈细长的眼睛两下里一看,瑞雪等丫头便悄然退下去,连潘婆子也跟着赶紧溜走了。
她蹲下身子,坐在红木脚垫上,替老夫人捏着小腿,轻声道:“算着路程,三爷接了兰姑娘,明早就该到了呢!”
老夫人微叹口气:“说起来兰丫头也是命中不济,若不是身子骨太弱,这个威远候夫人该是她的……游湖被日光一照,晕了船,巴巴站在岸上等,结果却让俊英在湖心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