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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不过,她十分欣赏这位小姐。
最后吕文凯说:“我话太多了,你听得累了吧。”
“我很爱听。”
她们终于到达新加坡。
吕文凯笑说:“这是世上面积最小的国家之一。”
她们住在酒店里,到第三天程岭才积聚到足够的勇气找上门去。
她带着礼物去按铃。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砖屋,范家住二楼,楼下有一小小庭院,大抵种着莱莉花吧,香气扑鼻,黄昏落过一场雨,稍微凉些,那香氛更沁人心脾。
方咏音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归宿。
她们按了两次门铃。
一个中年阿姆出来,对陌生人并无半点提防,“有人客,”满脸笑容,“找谁?”
“范太太。”
她立刻说:“请进来,”一边转头,“太太,太太,客人找你。”
还雇着帮佣,可见环境不错。
程岭有点后悔,她已经忘记她了吧,这次来,会不会是多此一举?
她与吕文凯进了客厅,只见布置很简单,可是洁净,舒服。
一个五六岁大小女孩走出来,穿着小小裙子与一双钉珠拖鞋,程岭朝她点点头。
这必定是她的妹妹。
一会儿,有咳嗽声,一个妇人开房门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幼儿。
也许是午睡刚醒,她头发蓬松,双目惺松,身上穿着巴的布的沙龙,配一双描花的木拖鞋。
程岭一眼认出她是方咏音。
她块头比从前更高更大,也胖了不少,可是身段仍然有曲线。
阿姆奉上茶,带了孩子到露台玩。
方咏音轻轻放下竹帘,坐下来问:“两位小姐尊姓大名?”
她不记得她是淮了。
吕文凯很大方的自我介绍。
轮到程岭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我是程岭。”
场面并没有充满热泪拥抱,方咏音略见意外,看着大女儿,“呵,是你,你这么大了。”
程岭的答案很奇怪,她只说:“是。”
方咏音的身子向前探一探,“好吗?”
“托赖,还不错。”
方咏音已经没有话说。
这时孩子们奔进来伏在母亲身上,阿姆去切了满满一盘水果出来。
吕文凯吃了许多芒果与木瓜。
方咏音一直微笑。
程岭放下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
方咏音点点头。
两个孩子都挤她怀里,她已没有多余的手来取卡片,故此只额首示意。
程岭说:“我们告辞了。”
吕文凯正剥开一只红毛丹,一听程岭那么说,只得轻轻放下,但取过一片椰子肉放嘴里。
方咏音并无留客,只送到门口。
下了楼,程岭抬起头往露台一看,见她们母子三人朝稀客摆手。
程岭也摇摇手。
她们上车回酒店。
吕文凯在车上说:“那位漂亮太太虽然中年了,却仍风情万种,真难得,可是,为什么对我们却那么冷淡呢,我们可是乘了一日一夜飞机前来看她的,她是谁?”
过了很久程岭才轻轻答:“她是我生母。”
吕文凯听了老大吓一跳,立刻噤声。
程岭反而大大方方,笑笑说:“看你那馋嘴相,我们去买榴涟吃。”
她想见母亲,见到了,如愿以偿,就很满足。
她们过了两天才走,方咏音没有再与她们联络。
回到加拿大,方咏音也并无片言只宇。
程岭怪自己,她大概是死了心,活不转来,她对程岭已经放弃。
与程雯说起此事,程雯说:“那次如果你跟她去美国,会不会少吃点苦?”
“我不知道,生活也许更艰难。”
“可是至少与妈妈在一起。”
“或许。”
“你有无问她你生父是谁?”
“没有。”
“你真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
“不,我不再想知。”
“你有无告诉她你已结婚?”
“没有,那不重要。”
程雯顿足,“你们倒底讲过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不想讲话。”
“她仍然生你的气?”
“不,她没有怒意,我想她已经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
“怎么可能!”
“真要努力忘记,也总可以做得到。”
“那真可怕。”
“不,也许那才是生存之道。”
“那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
程雯惋惜,“他日道旁相逢,如同陌路。”
是,程雯完全说得好。
可是自此程岭觉得她已不欠生母什么。
多年前她特地来看过她一次,多年后她也特地去看她一次,作为一种偿还。
母女都还算幸运,终于找到安身之处。
程岭知道有些人不那么好运,她见过她们落夜后站在唐人街角,穿洋装,领口挖得很低,一边抽烟一边朝路人笑,天黑后若再无生意,就走进酒吧去……她们也是别人的女儿,幼时亦曾被母亲拥抱,深深亲吻,叫过好宝宝。
程岭无故落下泪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吕文凯成为程家常客。
她把各式各样新闻读给程岭听:越战升级,美国逃兵纷纷北上加拿大藏匿,女人的裙子一日比一日短,有一种毒品,叫迷幻药……
吕文凯放下剪报,“郭太太,你为什么不回到学校去?”
程岭觉得突兀,随即笑了,“好不容易混得毋须见人了,又往人堆里钻?”
“请家教也一样。”
“不,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与书本无缘,我并不好学。”
吕文凯改变话题:“维多利亚张是加拿大首位华裔女医生,一九二三年在多伦多大学医学院毕业,可想而知,她历尽千辛万苦,那时华裔女性通常摘水果、洗衣服、任保母为生。”
程岭只是笑。
吕文凯肯定是妇权分子,以身作则,努力鼓吹华裔妇女走出厨房去观赏美丽新世界。
对她来说,这一切最容易不过,她英语比许多洋人流利,学历又好,性格开朗,程岭无法跟上。
这时程雯走过,“姐姐,我出去看电影。”
程岭立刻板起面孔,“身上短裙从何而来?”
“吕姐姐也穿这种裙子。”
“我在说你,不是说吕姐姐,换掉它才能出门。”
程雯犹疑。
程岭拂袖而起,“这种小事都不照我的意思。”
“不算难看,不过如果你换过一条长裙,我会比较高兴。”
程雯说,“姐姐你说什么便什么,不过我要迟到了。”
程雯回房去换衣服。
程岭这才松口气,吕文凯一直骇笑。
程岭解释:“这是一个华人家庭,规矩是规矩,我答应他们母亲管教他们。”
“但是,一条裙子——”
“文凯,你思想成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她盲目跟风,完全不明所以然,容易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