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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2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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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有的几个同乡凑在角落里侃家常,人声嗡嘤噪杂不堪,见他们出来,“唰”
  地立起身来,又“唿”地一片跪下,齐声道:“请宝亲王爷安!”
  “这么多熟人呐!阿隆、殷德乾、姜文义、阿桂、英德、雷啸天、樊圃蕙、张化英……”弘历一边笑,向上首走着,辨识着下面赴筵的官员。他一口气点了四十多个人的名字,有的跟他视察过河工,检视过兵营,有的为他汇报过案件,调阅过文书,有的只是公事奉见一面之交,大的也不过知府,小的只是个县丞,弘历徐徐指名招呼无一错漏,连李卫也不禁惊讶“这主儿真好记心”!弘历一摆手,说道:“都起来,请坐了。
  今儿李卫请客为我饯行,一概不要拘礼,只管痛乐了!“
  众人安席坐了,李卫陪坐在弘历身边,一手执杯,清癯
  苍白的面孔兴奋得泛上红晕,大声嬉笑道:“诸位,你们有的和我共事日子不长,有的相处得很久了。”他瞟一眼范时捷,“像我们范大舅子,都几十年交情了吧?我没有设筵请过客。
  有人说是叫化子小气,其实我是没钱,当脏官咱做不来,凭俸禄呢又请不起客。
  如今皇恩浩荡,吏治刷新火耗归了公,发养廉银,我李某人也就有了两个村钱。所以这头一杯咱们饮干了,恭祝圣上万福万寿!“他”阁“地一仰而尽,将杯底一
  亮。众人不敢怠慢,袍袖窸窣,杯声咂啧,顿时也就饮了。
  “这第二杯,敬咱们宝亲王,我的少主子!”李卫起身为弘历满斟一杯,笑容可掬地说道,“咱们浙江两省,最先实行了养廉银制度,又最先丈量了地土,最先摊丁入亩。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其实我肚里多少下水,诸位心里也都清爽。
  王爷在北京,替我李卫担戴了多少,我清楚,继善老范老毛也是清楚的。
  我们王爷虽说年轻,处事虑世那种细密周详,待人接物那种仁德厚道,不身在其中你想也想不到,这次王爷
  奉钦命巡视咱们这块,事事高屋——嗯,这个这个远瞩,提耳命令。我们顺顺当当就把差事给办下来了。你们几曾见过四爷这样的金枝玉叶,赤了脚栉风沐雨巡查黄河堤,驾小船测量漕运淤泥,又有几个人和饥民拉絮家常,问长问短,到舍粥棚里亲自巡视赈灾?苏杭天堂近在一尺之远,我们四爷也没有去领略过。所以呀,四爷是咱们大清雍正朝的大梁大柱,也是我们的歇凉大树!来,为四爷福寿安康,顺风返京,我们干了!“
  弘历听李卫连篇累牍夸奖自己,虽不无马屁上嫌疑又说
  得至诚天衣无缝,听他几个成语说得不地道,肚里暗笑着举
  杯说道:“小王何德何能?
  这都仰照皇阿玛宏图远虑,俯倚诸君精白忠忱实心治事,两江才治得好。李卫是大模范,诸君是小模范,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共勉就是!“说罢和众人举杯一倾而尽。
  “两江天下财赋重地,”李卫笑嘻嘻为弘历和同桌的范时捷、毛孝先和陪坐的刘统勋一一又斟上,口中说道:“我来这里陛辞,皇上至嘱再三,新政推行要稳。我看我们是没辜负了皇上,又稳又快,所以不大才得了个‘模范’彩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条好汉三个帮,全亏了两省大小七百多官儿帮衬我这大字不识的总督。
  所以,这第三杯酒我独自饮了,以儆效尤。“众人哄堂大笑,李卫喝了酒,问范时捷:”我说错了么?“范时捷笑得打跌,呛嗓儿咳嗽道:”应该说‘以示敬心’。
  ‘以儆效尤’是刑法布告上的话,意思是不许别人照样儿做!就连你老兄说的‘高屋远瞩’、‘耳提命令’、‘节风休雨’,老范也不敢恭维。“李卫红了脸笑道:”我们师爷写的稿子,我背得不好。不过我的意思十分明白,总而言之,娘希匹的你们这些小狗和我们这几只大狗,在皇上和四爷跟前怪露脸的。共举一杯,干了!“
  他有了酒,立刻本相毕露。弘历在南京平时见他,虽也有调侃,从不见他如此放浪形骸,把自己和下属统指为狗,
  因悄声问尹继善:“李又玠爱骂人,皇上跟我说过他粗率,平日也有这样子么?
  “尹继善微笑着小声道:”他在主子跟前不敢放肆,今儿是吃了酒。这些官平日都早被他骂皮了。他还有一条:越是喜爱那个官,越骂得凶。给四爷说个笑话儿,前头那个中军官,原来在签押房当差。我来见又玠,他说:‘告
  诉中丞一句话,我要升官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昨个儿制台骂我“滚”了!
  ‘——果不其然,隔了两日,他的中军五品武职的牌子就挂出来了。“
  弘历听得忍俊不禁,但他是个体尊矜贵的人,什么都讲究规矩分寸的,因俯下身子装着捡扇子偷笑了好一阵才又坐直。李卫忙过来劝酒,又大声说道:“四爷再过五六天就要走了。除了方才劝的三杯酒,奴才还有两件宝要献。”
  “什么宝?”
  弘历心里“格登”一下,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李卫知道他心思,忙笑道:“四爷放心,不是金银珠玉,也不是奇珍异玩。松江、常州、镇江三府去年秋天大丰收,绅民自愿乐输粳米一百万石。粮虽不算多,是子民拳拳敬天尊帝的心意。我派人去这三府查看,府库、义仓充实,藩库银帐两符,确是百姓的忠输,我想,这应该算一宝的,请王爷代奏贡献。”弘历听着,脸上已经泛出红光,大为高兴道:“三个府的知府,你写个保奏片子。乐输一千石的业主农户开列名单,这事我就作得主,给他们九品顶戴,以示荣宠!”弘历话一出口,立刻引起官员们一片啧啧称颂声。他先是一阵得意,陡地又觉不妥,此时也不及思量,笑问:“你的第二件宝呢?”
  李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此刻一点也不像个沉疴在身的人,笑道:
  “苏北这地方爷也去过几次,高家堰以东到清江口黄运交汇地带,过了几次大水,已经分不出哪是主河道,哪是支流。
  四爷为此焦虑,请户部调拨一百万两银子修治黄河,清理漕运淤塞。这是四爷心头一块病。全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要朝廷费心,从秋季枯水
  开始各沿黄河府县分段治理。
  萧家渡以东缕堤已经全部合龙。
  菜花汛一过,黄水冲刷,立刻就能归复旧道,我算了算,可以淤出荒田七十万顷。四爷,那时候您就瞧李卫垦荒吧!“
  “好好好!这真正又是一宝!”弘历大为兴奋,别说淤荒造田,仅就河堤合龙一项,也会高兴得雍正睡不着觉的。他杯一举:“诸君共饮,不干者罚酒三杯!”说着站起身来。
  所有的人都立起身来举杯过顶,一片清脆的嘎玉相撞声后,杯底都翻亮过来相验。
  “不过,我叫化子的酒也不是好吃的。”李卫待众人都坐下,脸上似笑不笑徐步下了公座,踱至靠西南角一桌前站定了。弘历不知他捣什么鬼,诧异地看了尹继善一眼,尹继善忙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李公要处置人。”弘历细看时,果见一桌桌官员呆坐如木鸡,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位总督发作。
  许久,李卫才长透了一口气,踱到一张桌前,对一位中年官员笑道:“陈世倌,你是前年委的札,任太仓直隶州令的吧?”弘历打量那陈世倌,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砗磲顶戴,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方方的国字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八字髭须下,下须微微翘起,透着精明和倔强。弘历一见便起好感,却见陈世倌从容起身答道:“大人记的不错,有什么训诲,请示下!”
  “哪里!”李卫一笑,“我敬重你的才学。康熙五十一年,才二十岁的人,就中了进士。你选的墨卷我书房里有,还有你的《梅院诗抄》,虽说不大懂的,听人说都是一等一的佳作。”
  “卑职谬承大人金奖,那都是雕虫小技耳!”
  “客气了。”
  李卫淡淡说道,“你人品也好,没有伸手贪墨,
  也没听你那里有冤案。
  我去太仓,那里的人都说你是好人。
  你别小看了这个考语,这年头官场里能让人说人‘好人’的也是难得的。
  你修的那个太仓书院,我看比嵩山书院还要强些。
  走到你衙门里,听不见板子和算盘响,琴声、棋声、吟诗声倒是有的。读书人都说你是贤令。照我看,你是个‘雅官’。“
  陈世倌淡淡一笑,说道:“不贪是本分,修书院是昌明圣学,也是读书人本分。
  我按本性作官为人。
  别人说我什么,也
  不大留心。“
  “但我不明白,”
  李卫倏地勃然变色,“江南省七十二州县,
  还有浙江五十多个州县,都已经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偏偏你就顶着?你凭的什么?
  你那里不归我管,或者是你蔑视我李卫,或者还有别的缘故么?嗯?!“
  满屋里人听他夸奖陈世倌,原是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料李卫突然翻脸,连珠炮价质问起他,声色俱厉丝毫不留情面,不禁都大吃一惊。陈世倌同桌的几个官员感同身受,都蓦地出了一身汗。陈世倌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身子踉跄了一下,脸色变得青中透黄,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向李卫一拱手说道:“制台大人,你言重了。
  太仓地方官绅与佃户历来不合,我前任里每年都有八月十五夺佃,或逼死佃户,或杀戮东家业主的。去年秋天河南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情形传到我们那里,刁佃抗租,持械威逼业主的案子出了十几起。制台,业主是朝廷为政根基呀,王道治化,绥安地方,平日靠的就是他们。他们为佃户挟迫,本来就一肚皮的无名,我们再挤他们和佃户一处出差纳粮,斯文扫地,绅宦气短,不是助长痞恶顽钝刁民抗上犯尊,就是逼得绅士与刁民同流合污。
  一遇水旱欠收,那祸就不可测了。李大人,我是很敬佩你为人,也伏气你作事干练的。只不知为什么我冒犯了您,今日当着王爷和上下文武,又是您的家筵,为什么无端给我难堪?“
  他说着,已是满面泪光,哽咽说道:“我为自己难过,更为你难过,我还为太仓百姓担忧……”
  李卫起先脸上还带着讥讽的冷笑,渐渐沉静,变得愈来愈苍白,最后竟是呆若木鸡,只死盯着面前这个陈世倌,头目眩晕,雷击了一样僵立不动。满庭文武屏息吞声,像古庙一样沉寂,半晌,李卫叹息一声,忽然对陈世倌一个长揖到地,低着头不肯抬起,说道:“是李卫处事左了,我当众给你赔礼道歉!”
  “大人,这,这如何当的起?”
  “我终究不读书的过,”李卫哽咽嗓子道,“你当的起。
  你不原谅我,我拜到席终!“
  陈世倌泪如泉涌,双手搀起李卫身躯,说道:
  “既如此说,我勉从宪命就是。我也有不是,早已瞧出大人不满,应该早些把话说透。读书人性傲,弄到这田地,不全怪大人。何况您统管两省军民二政,又负责稽查天下匪盗,偶有不留心处,岂能以瑕掩玉?”
  “好,两个都是国家瑰宝。”弘历诧异而好奇而震惊,至此又感动又欣慰,起身一手执壶,一手执杯下来,满面春风说道:“一个折节下士,一个循礼不悖,好!我来和你们共饮一杯合息酒!”说着为二人各倾一杯,自己也斟满了,三杯酒琥珀似的,晃晃一碰,已是各自干了。李卫已是恢复了常态,嘻嘻一笑,竟上去拍拍陈世倌肩头操一口安徽话,说道:“娘
  希匹的李卫小瞧了读书人。你大有出息,贼娘好好地搞!“
  众人不禁哄然鼓掌大笑。
  李卫笑道:“雍正二年李绂参我一本,说我不读书不学无术,而且违旨看戏。
  我回奏万岁,不读书是有的,看戏是因为不读书又想懂史,所以天下督抚不许演堂会看戏,唯独我是‘奉旨观剧’,今儿是我家筵,借官家一席之地,叫戏子人来唱一句!“
  他顺手扯了陈世倌往上席走,连声道:
  “开戏开戏!——你来,和我坐一处说话!”
  须臾,两厢笙篁齐鸣弦管应和。六个妙龄女子,一色汉装,荷绿长裙曳地,银红比甲醒神,随着节拍从屏风后冉冉
  而出。灯下看美人绰约掩映,消魂容光令人神往。弘历久羁在外,事务丛繁,烦恼郁塞至此一洗而尽,听那歌伎唱时,却是:
  红樱悬翠葆,渐金铃枝深,瑶阶花少。万颗燕支赠旧情,争奈弄珠人老!
  扇底清歌,还记得樊姬娇小,几度相思,红豆都销,碧丝空袅……
  “好,这是王沂孙的《三妹媚》了!”弘历按节而拍,细细品评,大赞道:“这曲子谱得也好,堪称绝调。”
  “我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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