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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思索着,眼睛放着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诉了我,是拿我当朋友,友朋之道规之以义。四爷待你们不薄,而且四爷这人素来眦睚必报。从哪一头说,你万不可自外四爷。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紧的得先稳住四爷的心!等形势再变时报告年的事不迟。”
戴铎盯视着邬思道,他们自弱冠相交已经二十年,深知邬思道智力远在自己之上。许久,戴铎方喟然说道:“我听你的。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情形又不详知,我们能帮四爷什么忙?”
“我原本不想见年亮工的,看来非见见不可了。”邬思道紧蹙眉头,缓缓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边一晴如洗的秋空,说道:“你这会儿就写信,说两层意思。一、你过武夷山,见了一个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问他,他说是‘万字号’的。二、你在成都见了我,说我即刻返京入府参赞,说我夜观天象,四爷目下有小厄,请四爷持重静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让四爷相信,你还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铎一边展纸濡墨,说道:“信好写,怎么寄呢?”邬思道头也不回,说道:“叫狗儿想法子。”戴铎问道:“那你见年羹尧有什么事?”
邬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说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时倒戈不异于自杀。叫他知道,四爷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护送我星夜兼程,赶回北京,回四爷身边”戴铎还想说话,见李卫满脸嘻笑荡荡悠悠地从二门进来,便住了口埋头写信。邬思道不等李卫进门,便道:“狗儿,有一封要紧信,五天之内须把送回北京,你有没有办法?”
“有。”李卫毫不迟疑地答道,龇牙一笑:“我把四爷赏我的怀表都当了,刚刚买了一匹川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穷,翠儿抱怨说……”“行了”邬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个师爷去!你叫他来,我还有话吩咐!”
当夜四更天邬思道便离开年羹尧行辕,下重庆,取道襄阳宛洛,由邯郸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几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穷汉出身,走路不在话下,也从没见过邬思道这样阔的主儿,每天起轿赏一百两,落轿又是一百两银子,因此餐风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没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尽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丰台。
“总算到了”邬思道艰难地由人扶着出了轿,看看日色刚过申时的样子,估约周用诚还如约在正阳门等着,便叫过护送的军头,笑道:“生受你们这一趟,差事办得好。你们已经把我送到了地方。不过你们不能在这里停,也不能进京看天子脚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军头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军门有将令,一切听邬先生调度。先生这么说,我们今晚就南下。不过先生得给我们个字儿,回去好作缴令凭据。”邬思道一笑道:“这个我昨晚就想到了。这封信你缴回年亮工,大约还有赏赐,我信里都说了,兄弟们回去放假歇息。”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那军头,又道:“放心!我换个二人抬,天不黑就进城了”。”
邬思道从丰台杠房叫了一乘暖轿,迤逦向城中进发。京师轿夫不比外府外州,举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讲究个缓平稳适,轿桌上的茶水都溅不出,和那干子川汉们抬的真有天渊之别。此时已临季秋时节,轿外山梁丹枫、水濯寒波,京师大雨过后清寒袭人,路旁一片片池塘寒波涟涌、芦荻摇曳,一派肃杀景象。邬思道也无心观赏,只怔怔地想心事:这样纷乱如麻的政局,怎么才能理出头绪来?高其倬和周用诚接上头了没有?如果见不到周用诚,是直接去雍亲王府,还是再等一日?……胡思乱想间,轿子已经进城,乍见灰蒙蒙阴沉沉的西便门箭楼矗在西风昏鸦之中,邬思道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却伸出头道:“奔正阳门关帝庙。”
邬思道在正阳门前下轿,已是暮色苍茫。这里关帝庙连着大廊庙,靠北一大片是花市,最是热闹去处,回顾一望,便见夕阳酒卖,楼头歌女绰约往来,星星点点已渐渐燃起一盏盏“气死风”灯,布满街衢两边,到处都是卖晚点小吃的和川流不息的人,哪里有坎儿的影子?正顾盼时,便听身后有人笑道:“邬先生,叫我好等!”
“是墨雨呀”邬思道一回头,见是胤禛书房小厮墨雨,不禁心头一松,笑道,“你躲了哪儿去?叫我在这望眼欲穿!周用诚出不来么?”墨雨年岁比坎儿还略小点,也是个十分伶俐的,笑嘻嘻说道:“我和周头儿轮替着等了四天了!您一下轿我就看见了,因为高福儿带着个婊子在那边楼上,怕他瞧见了,一时没敢出来。”邬思道道:“我也不要见他,咱们走。”
墨雨前头带着往东走,一头说道:“都安置好了,在前头宋家老店给您包了最里头一进院子。您这一回来,不见四爷,连周头儿也不摸头脑——回府住多安逸!”邬思道跟着紧走,说道:“你记住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要安逸,我大约经商也受不了穷。”一边说,已经进了店,墨雨便吩咐店老板:“我们正主儿来了,烧点水,热点黄酒,把晚饭送进来——邬爷您请,上房东间住着暖和,炕都烧热了。”说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邬思道刚坐下,一把热腾腾的毛巾已经送了上来,说话间,店老板也将晚饭送了过来——一壶热黄酒、
一大碗羊肉拉面、四碟子小菜收拾得精洁,还有几个芝麻酥饼。
“黄酒和小菜你吃了它。”邬思道揩脸洗脚上炕盘膝而坐,说道:“我只用这羊肉面。一喝酒就熬不得夜了——东西带来了么?”墨雨也饿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指了指炕间一个包裹,说道:“这一个月的邸报,还有四爷批下去的部文、皇上批过来的奏折,都在里头。周用诚说请邬先生紧着看,白天还得送回书房。四爷要哪一件取不出来可了不得”邬思道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有我兜着,不至于叫他们吃亏的。”
一时两人吃过饭,邬思道一边展读那包裹,取出目录一份一份挑着要紧的抽出来,缓缓问道:“四爷近来心绪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墨雨扑地一笑,说道:“你这人真难猜!我想着见面头一句你必定问这个,直到现在才问出来”邬思道冷冷说道:“那我就是个庸人。我最急着知道的是这叠文书!”
“四爷身子骨还好,就是脾气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着牙缝说道:“见人没话,老是拉长了脸,吓得家里人见他远远就躲了。性音文觉两个师傅前些日子也都绷着个脸,上回在清雨斋我听见他们问四爷:‘邬先生有信儿没有!刊四爷冷笑说:‘你们倒问我,你们做什么吃的?”我还没见过四爷这么发作两个师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么?回来又不见四爷”邬思道没回话,手拿着两份文卷在烛下着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说,还有什么?”墨雨笑道:“从那个高什么玩意来过,四爷心里像踏实了些,没有那么凶了。前几日身上发热,支撑着还要到部里去办事见人。四爷和姓高的聊了两个时辰,还陪着吃了顿夜饭——我在这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得这个体面呢!后来才知道是您要回来,怪道的四爷这几日天天到门上问您有信没有——您竟是这雍王府的主心骨儿!好邬爷,您快点回去吧!”
邬思道静静听完,将手中文书放在炕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很好。你不能在这久留。回去告诉周用诚,他也不用来这里,叫性音把每天的邸报送过来我看。你和周用诚、文觉多陪陪四爷,顶多两天,我就回府。我得把这些东西理个眉目再见四爷。”墨雨笑道:“我和周头儿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给高福儿请假。您腿脚不便,身边没个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里屋,我在外头睡,有事招呼一声就得。”说罢便退了出去。邬思道自在里间一份一份详研朝廷的邸报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乱歇息了一会儿。
一连四天,邬思道寸步没有离开宋家老店,文觉性音白日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打听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谁家演什么戏,请了什么人,哪个皇孙过生日,都有谁送礼这些个细事都一一汇总儿报到邬思道那里供他参详,周用诚暗中指挥雍王府东西书房的书童也都出去打听消息,自陪了胤禛每日到部办事见人,倒也严谨。
待第六日头上,邬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来,和青盐漱了口,笑着对墨雨说道:“你给我觅个小轿,今儿咱们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这一声,一溜烟儿出去,一霎工夫便叫来一乘缠藤亮轿,说道:“先生在这屋里已经憋了几天,今儿天气晴和,坐这个透透风儿,也爽气些。”邬思道满意地点点头,上了轿,却道:“先出朝阳门!”
“不是回雍和宫么?”墨雨一怔,说道:“朝阳门外是八爷府呀!”邬思道笑容满面,催促着起轿,说道:“我就想看看八爷府是怎样个情景。”墨雨只好跟着,却是满腹狐疑。
待到朝阳门外运河码头,才过辰正时牌,因运河河面已经结了薄冰,码头上人很少,码头对面雄伟壮丽的八王府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乘乘驮轿、明轿、暖轿、骡车、轿车从门口排出老远,各家家仆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吃茶吃点心,有的说闲话摆龙门阵,有的在柔和的阳光下晒暖儿、捉虱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邬思道远远的便下来,在运河边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万永号当铺,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不言声注目着丹垩一新的八王府大门。墨雨笑道:“他这个大门有什么瞧头,巴巴儿站在这里看?”
“情形有些不对。”邬思道沉吟道:“文觉前日说八爷不见客,怎么这么热闹?我过去打听一下。”墨雨答应着到照壁前转了一遭回来,笑嘻嘻道:“原来今儿是八福晋的寿日。并没有官员来拜,都是各府宪太太、舅奶奶、表姑奶奶来拜寿,溜须拍马来的。”邬思道笑了笑没吱声,果然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大门里辞出来,有的还穿着诰命服色,各人都带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叽叽咯咯说着上轿上车,辚辚萧萧而去。邬思道站着看了一会儿,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咱们回去”。刚要回身上轿,却见西边过来一个丫头,手里挽着个包儿,径直走到邬思道身边,竟蹲了个万福,问道:“尊驾可是姓邬?”邬思道僵僵地点点头,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们太太说,她瞧着您像她的一个亲戚!”那丫头道,“既然您姓邬,那定必没认错人,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将手一让。邬思道迟疑地跟过来,果见前面停着一乘红毡暖轿,轿旁只跟着两个老妈子,邬思道未及开口,轿帘一闪,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玫瑰紫夹衫,套着葱黄百褶裙款步下了轿,向邬思道抚膝一蹲,怯怯叫了声“表弟”。邬思道看时,水杏眼、柳叶眉,微翘的嘴角旁一颗朱砂痣,不是金凤姑是谁?——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地说道:“是……是你啊?”
金凤姑黑瞋瞋的目光盯着邬思道,许久,低头无声叹息一声,脚尖跐着地道:“嗯,听说表弟在四爷府?”
“嗯。”
“表弟气色还好。”
“唔。”
二人又复语塞,都把目光盯向肃杀寒冽的运河河面。半晌,金凤姑才又嗫嚅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那日怎么冒那么大雨……不言声就走了?”
“你问这个么?”邬思道冷笑一声!因为要逃命嘛!刀砧上的鱼也还要蹦一蹦呢——怎么,你们还有点不甘心?如今要怎样我,恐怕没有那么便当。你是许身于人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有什么事要见我?”金凤姑低下了头,眼中泪水打着转儿,说道:“……我是这辈子也对不起你的了,不想请你原谅。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问。不过我知道,四爷这人不好沾惹的。表弟家并不穷,我只想劝表弟回去,就是耕读,也落个平平安安。北京城浪大潭深,不是个好居处——你身子……已经残疾,还……图个什么呢?要是没盘缠——”话未说完,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你要赠金送我回无锡?多承关照了!我不过一个残废人,世间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与人无碍。四爷养我八爷养我,总之不过磨墨捧砚间清谈解闷而已。你放宽心,就是四爷祸连满门,也株连不到清客头上的。”
金凤姑低垂了头,心知邬思道对自己怨恚不解,当着墨雨,无法深谈,因叹息一声,轻声说道:“表弟保重。”福了一下,默默上轿而去。墨雨见邬思道别转了脸,支着拐杖只是眺望河面,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