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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央这天也在问:“永乐姑娘,这时节是否要加炭盆了?”
这里不像宫中,埋着冬日可顺畅取暖的地龙,外面已经是冬日,地下也冷得厉害。
永乐同意了,她并不想折腾自己。
簪子已经被磨得变了形状,永乐还未放弃。
凝香每日看着她的动作,忽然在某天夜里,想起了某个问题。
“小姐,国师怎么还不来?”
“嗯……可能是忙着策划如何救我们,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
凝香去翻看永乐写的那些纸页,厚厚的,满满地塞在抽屉中。
她留神一数,自己也惊讶起来。
“大约有六七个月了。”
那算上自己一个人在的日子,也快一年了。
“厉劭齐这个人,性子不像我,我心急,他却慢得很,什么都要想得周全,”永乐哼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簪子,她手已经发酸,正该休息片刻揉一揉:“其实周全什么?还不是没有用。”
她的语气,是又甜蜜又怨恨,凝香听得清楚,心内也明白。
凝香看着她,觉得这么些日子来,永乐的面目里多了几分沉稳。
从前国师府里的人们都觉得,永乐迟早会真的嫁与厉劭齐,然后成为国师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人人都这么想着,谁知道世事多变。
见她自己揉着手,凝香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忙掩住,然后挤出笑脸,对永乐道:“小姐,我来吧。”
伺候了永乐那么多年,替她捏肩揉手,力道轻重缓急她都知道。
永乐道:“凝香,要是有机会,你先跑,若是能见到厉劭齐,帮我揍她。”
凝香咯咯笑。
“小姐,我不敢的。”
全天底下,敢对厉劭齐无礼的,只有永乐而已。
厉劭齐对永乐的偏宠,也是世间难见的。
这样一对,竟然都不能平安顺遂,叫人情何以堪?
炭盆烧得暖暖的,永乐打了个呵欠:“睡了吧。”
凝香点头。
为了暖和些,这些日子永乐总叫凝香跟她睡在一处,有人陪伴,睡眠也好了许多。
这夜却不知道为何,两个人都心绪不灵。
永乐辗转反侧后,发觉凝香也未睡,便道:“你怎么也睡不着?”
凝香侧耳听了听,笑道:“是不是外面在下雨?虽然瞧不见也听不到,但总觉得冷。”
永乐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面有些响动。
两个人都唬一跳,彼此按住了对方的嘴。
夜明珠的光现在看起来十分幽冷,外面的声音停了一会,然后越来越近。
是一种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还不止一人。
来的人究竟是谁,永乐并不知道。
可是在这么晚,谁会前来呢?
这脚步声应该不是凤君,凤君来去都是悄无声息,他有一身好轻功。
时间变得漫长起来,等了很久,门终于被推开。
永乐瞪大了眼睛。
那是栩乔。
大着肚子的栩乔,还有搀扶着她的申央。
她全身被雨水淋了个透,头发贴在面上,样子看起来十分糟糕。
可是即使这样,她看到永乐惊诧的脸,竟然还笑了起来。
“我也不想叫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得要命,可是外面好大的雨。”
凝香没有猜错,外面是在下着瓢泼大雨。
永乐急忙下了床,然后让凝香一起,小心翼翼地扶了栩乔往床上坐下。
迅速地为她换下湿漉漉的衣衫,栩乔似乎被疼痛折磨着,眉头皱得死紧,手指抓紧了被单不放。
“这……”
“你怎么来的这里?”
栩乔不能回答,申央道:“陛下一直用法术掩盖着这模样,可是……”
余下来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他知道?”
本来紧闭着眼的栩乔忽然抓住了永乐的手,艰难地睁开眼睛。
“给我把脉,永乐。”
永乐不明所以。
“医术高明的大夫,是否能诊断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为何……”
马上就要分娩了,再等片刻就能知道,为何栩乔突然为此执着?
“永乐,帮我把脉……”
她既然坚持,永乐也无法,吩咐凝香即刻烧热水来,然后子自己坐下来为栩乔把脉。
不要心慌……
拼命凝神静气,感觉栩乔的脉细,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她终于道:“栩乔,是个男孩吧?”
把脉这一门学问无比精细,何况是为出生的胎儿诊断性别?即使是先生,恐怕也未敢笃定。
栩乔听见这话,死死地盯住她。
“果然……那就回不去了……”
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此刻永乐发现,干净的床褥上染上了从她的下身流出的液体。
永乐虽然不是产婆,但也明白,这是要分娩的症状。
“栩乔,如果很疼你叫出来也无妨,肯定会痛。”
以前听过那些在村间生下孩子的妇人惨叫连连,栩乔肯定也避不过,永乐拼命地回忆要做些什么。
她拼命安抚栩乔:“栩乔,别怕,我会帮你的。”
栩乔因疼痛难耐,下意识用力抓她的手,永乐的手很快就见了血,但她却无暇顾及。
“栩乔,求你了,别昏过去——”
胎位并没有不正,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栩乔凄厉的惨叫,也证明她如今极不好过。
磨人的生产过程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永乐一直在小心谨慎,可额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时间太久了,栩乔的精神与体力都在逐渐消失,可孩子却……
永乐的手已经被抓出了无数伤口,申央终于道:“陛下,请再用力些——”
伴随着孩子啼哭的是栩乔的惨叫声,那哭声悦来越响亮,而栩乔的声音却断了线。
没有剪子,用那半支簪子奋力地将脐带弄断扎好,这里没有药,也没有金针,情况不容乐观。
孩子很快就被包进了一张软被中,皱巴巴的脸,看上去并不像栩乔,当然,也不像厉邵昀。
好奇妙。
永乐从来没有这样直面一个生命的降临,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栩乔。
此刻栩乔悠悠转醒,永乐这才清醒过来,上前问:“栩乔,你要看孩子么?”
栩乔却摇头。
她积攒了力气,才道:“永乐。”
永乐点头:“你想说什么?”
她全然不明白为什么栩乔突然出现在此处,还在这里生下了孩子。
“你该走了。”
“什……”
栩乔抓着她的手不放,永乐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想起了那天的帝君也是这么抓着厉劭齐的手。
“不行——”
她忙跳了起来,拼命要甩开栩乔的手。
“把那个孩子……”
栩乔觉得困倦,生产夺走了她身体内的大部分精力,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为什么要来这里……”
栩乔没有回答她,可是申央却回答了:“如果陛下生的是个女儿,那么今夜里,宫中的莲池,也会生出新的皇太女。”
她只说到这里,永乐都已明白。
大皓要的的皇储,必须是女子。
指鹿为马,宫中之人都是懂的。
皇子是无用的。
永乐怒不可遏。
“荒唐——”
无人应她。
“是厉邵昀的主意?他是个疯子——”
栩乔气若游丝地笑喝,却仍旧是坚持:“你该走了。”
“哎呀——”
凝香忽觉自己被申央一推,肩撞到了永乐的身上,永乐也受力一个踉跄,然后手便被栩乔抓住了。
就好像那时候帝君对厉劭齐所做的一样,身体周遭的亮光刺的让人无法睁开眼。
“栩乔,你知不知道我是——”
永乐的叫喊,连自己都听不见,她也不知道栩乔是否能听见。
她只能紧紧地抱住栩乔的孩子,最后一眼,是看见栩乔的身体跟从前的帝君一样,自双手开始变幻成幽绿萤火,这满室夜明珠的光芒,也不似那些萤火璀璨炫目。
那些都是栩乔的生命之火。
转眼间,栩乔的双脚也开始消失。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别过头,对申央道:“这么多年,辛苦了你。”
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也是莫大的勇气,她原比永乐所想中更为勇敢。
她最喜欢的男人,将眼线安插在她身边多年。
她也将自己的棋子,安插在他身边。
她很清楚凤君做过些什么,可是……还能怎样呢?谁叫她前世欠了他似的,注定这辈子要还。
申央跪了下来,道:“陛下言重。”
身体就快要全部消失了。
栩乔忽想起方才永乐挣扎着要对她说的话。
真是个傻瓜,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做了姐妹,有今生,无来世么。
据史书所载,大皓昌德元年冬,帝君栩乔急病驾崩,谥号,又有宫女一名,名曰申央者,为主尽忠,撞柱而亡,世人称异;又因宫中异莲未开,皇储之位空悬,朝野大乱,最终暂使凤君代行帝君之职,待新皇降世。
同年冬,当年行刺先帝君绛妤之嫌犯,名为永乐者,莫名自临辉失踪,从此下落不明。
【上部完】
【桥下春波绿,惊鸿照影来】
栩尧
天元赌坊那四字,虽然叫得响亮,也不过是平阳城外猴头村内寻常的一间赌坊。
平阳这座城,出名的是桂花与赌鬼。
平阳城中,十人之中有九人好赌。
赌坊的老板,是一对杨氏兄弟,兄长叫杨大,弟弟叫杨二,再寻常不过的名字。
这赌坊开在大道上,迎的是八方客,兄弟俩自然也有些本事。
可是这日,他们却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天下了小雨,生意算不得好,但是真的赌徒,总能直面惨淡的风雨。
抱着如此态度,杨氏兄弟在午时回了家中吃过了饭,正剔着牙心满意足之际,忽听赌坊中有人来报,说不得了,有人闹事。
这开赌坊的,最烦不过是闹事,既然要赌,就要守规矩,自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杨氏兄弟忙问了原由,往赌坊里赶,方一进门,便见到了那闹事的人。
缘由十分简单,有位客人见不惯另一位客人今日好手气,故意寻事要,要与对方赌骰子,结果一把便输去五百两银。
这可不是小数目,寻常人家,三四两银子足够一月使用。
于是那输了的人便不依,硬说对方使诈,否则怎能自进这赌坊起,逢赌必赢,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都是流氓地痞,争执起来是常事,杨氏兄弟并不惊讶,这寻常的一件事,却因那未曾输过的一方变得稀罕起来。
那只不过是个四五岁大的男童,面容姣好,小小年纪却气度非凡,头上带了一顶皮帽,围着银狐毛领,手上抱了一只大猫。
可是仔细一看,便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大猫,那油光水滑的皮毛与纹路,还有张开嘴时露出的獠牙,无不昭示着那是只虎崽。
那男童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虎崽取乐,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叫嚣谩骂,周围也尽是看客。
“欺负个小娃儿算什么本事?”杨二说着便要去拦。
杨大却觉得有趣:“急什么,看看也不迟。”
故此二人便藏在人群之中,只见那男童听完对方说话,终于抬起头,眼睛眨巴了几下。
众人都屏息凝神听他要说什么,只听他突然两眼含泪,一含住一只手指,表情无比天真:“你们如此欺负小孩子,算什么事?”
赌坊中一半人红了脸,另一半人白了脸。
“你这小怪物——”
感觉被戏弄的赌鬼气急,怒而拔刀向他砍去。
那男童却也机灵,一个空翻向后,站到了方才赌牌九的桌上,他松开手,那只虎崽跳开,在地上一滚,跑了个不见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却有这么俊的身手,实在少见。
“我娘说不能打架。”
那孩童嘟囔了这么一句,却亮了兵器。
他的武器也奇怪,是一柄短匕首,因他身量尚小,武器看起来也如此短小,与对方的长刀相较,简直就是一件玩具。
众人都笑起来。
两人缠斗起来,打得如火如荼,砸烂桌椅板凳茶盅无数,眼看着那孩童似是落了下风。
那高大的持刀男子得意,又是一刀劈过。
男童忽然笑了。
他轻轻松松地挡下了那一刀,那小匕首不仅挡住了长刀,而且在兵刃相接之时,那长刀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持刀人的手也被震得麻痹,长刀立时脱手。
这孩子却也聪明,知道不该久留,立刻拢紧了自己背着的袋子,然后自窗外飞身出去,众人一愣,尽数追了出去,只留下杨氏兄弟二人。
“这……”
杨大半晌才想起来,这满屋的破烂,谁来赔?
杨二也是一般的疑惑。
旁边跟随的人忙追出去,过了一会回来回报,说那孩子转眼就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