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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州人都知道程记粮铺的东家仁义,收粮价格比别处高出许多,买粮又是施粥行善的好事,已有几个大户人家来卖粮,这两日收了近三千石。
院子里堆的粮食不是来不及入库,而是库房已经满了,只能堆在院子里。
这三千石粮食都是按四百铜铢的价格收的,一共用了近六百金铢。
最大的一笔开销则是日昌行老板周铭业的一万石粮食。
原本说好三万五千银铢,十日之内再加一成;周铭业为了挣这一成利润,只怕年都没过,昨天传来消息说是备好了货,只等搬运。至于价格,以金铢结帐的话,只收一千九百枚。
程宗扬用笔杆掏了掏耳朵。手里一下子有了近两万石粮,用去近三千金铢。
这两万石粮食折一千多吨,若是全搬到粮铺,大家只好睡在粮食上了。要是直接从浮凌江运走又太过招摇,必须想个办法掩人耳目才好。
因为房间不够,自己只好找一间库房当作办公室。比起自己以前待过的现代化办公室,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库房显得很寒酸,充作座椅的木箱也远远不如皮革座椅舒适。
但一想到屁股下坐着足足二百公斤的黄金,程宗扬觉得特别安心——单是分量就压倒世上任何一张豪华座椅,实在太奢侈了。
至于房间另外一角的箱子里则装着一批从江州带来的烟花。一是金铢,一是烟花,能不能在筠州打开局面就看这两样东西的威力了。
程宗扬心不在焉地拨了拨灯芯,正思索间,院外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阿弥陀佛。
程宗扬停下笔杆,听着冯源趿了鞋子,踢踢哒哒地跑过去,拉开门就是一句:无量天尊!接着道:喂,师太,这儿是我们道家的地盘,你若想化缘,一来天晚了,二来你也敲错门了。
程宗扬莞尔而笑。各大宗门都以道家自居,冯源法术不怎么样,他们平山宗也没沾道家什么光,维护道家的利益却是不遗余力。
那尼姑也不生气,柔声道:贫尼自香竹寺来,欲见你家主人。
听到香竹寺,程宗扬心里不禁暗暗叫糟。自己偷了根竹子,竟然被失主找上门了。
冯源道:我家公子不信这个。别以为我们程头儿设棚施粥是你们的功劳,我们程头儿那是天生的心善,跟你们佛家没关系。你知道平山宗吧?你知道今天在粥棚掌勺分饭的就是我们平山宗的大法师吗?你知道……
我与程公子乃是旧识。
一句话把冯源的滔滔不绝堵了回去。过了会儿,冯源道:程头儿,外面有个尼姑说是找你的!
程宗扬叹口气,搁下笔,先揉了揉脸,弄出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才出门。
一名四十多岁的尼姑立在门外,她眉眼柔和,头上戴着尼帽,手拿拂尘,胸前挂着一串佛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木料。
程宗扬看到自己在观音堂撞上的年轻尼姑没有跟来,心里顿时松口气。没有目击证人,自己打死不认账,她也没辙。
程宗扬先行了一礼,假惺惺地道:师太可是来化缘的?来人啊,取两串钱来,给师太奉上。
贫尼并非为化缘而来。
那是化斋?哎呀,我们这儿不忌荤腥,没什么素食。茶水倒是素的,不知道师太……
贫尼也非是为化斋而来。那尼姑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号,然后道:贫尼慈音,乃是为香竹寺之事而来。
原来是慈音师太。还真是巧,大年初一我才去贵寺上过香。程宗扬装傻道:贵寺真是灵验,听说金刚像会自己倒下来压住恶人——不过这事跟我可没关系。
慈音慈眉善目地说道:金刚显圣,镇恶驱邪,公子得见,乃是福缘。不过贫尼亦不为此事而来。
那就是香竹的事了,死尼姑这么笃定,先杀杀她的威风再说。程宗扬抱起肩膀,刚才师太说与我是旧识——咱们好像没见过面吧?
慈音淡淡道:若不是如此说,如何能让贵属闭嘴呢?
程宗扬看了慈音尼姑几眼,我记得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吧?
阿弥陀佛,贵属是好辩之人,能省些口舌,想必佛祖不会怪罪的。说着她自顾自的朝院中走去,一边道:出家人所需不多,公子刚才说有素茶,便来杯素茶吧;素点府上既然没有,公子就不必麻烦。
这尼姑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程宗扬只好亲自跑回去捧了茶来,请慈音在院中坐了,一边向易彪使了个眼色,让他到仓房内回避。
师太既然不是化缘讨斋,又不是因为在下曾至寺里上香,不知这么晚找在下何事?
慈音看了看茶水。没有饼茶吗?
杯子里泡的是自己惯喝的茶叶,没想到一个尼姑这么挑剔,还要饼茶。有也不给你喝!
没有。
哦……慈音浅浅尝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左右打量。这院子也不大呢。
比起贵寺是小了很多,哈哈……
程宗扬打着哈哈,慈音倒叹了口气。
檀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庙大了,免不了有些宵小之辈趁机出入。我一个出家的尼姑总不好出面去管,有时候贼人进出也是免不了的。
程宗扬放下杯子。师太,你这是当面骂我的吧?
慈音讶然道:我是说王团练家的少爷,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程宗扬心里骂了声贼尼,索性道:不错!是我拿了你们的竹子,不过出家人四大皆空,割肉饲虎也割了,为了一根竹子用得着找上门吗?那根香竹我已经扔了,师太若是不乐意,我出钱给你们修座金刚像怎么样?
慈音笑逐颜开,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一片善心,贫尼多多谢过了。不过呢,贫尼也不是为香竹而来。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你门也进了、茶也喝了,重修金刚像你也笑着纳了,这会儿又说不是为这事,那你为何而来?
小徒静善失了颗佛珠,还请公子赐还。
那颗金星紫檀的佛珠——程宗扬心里干了一声。这尼姑还真是抠门,为了一颗佛珠,巴巴地跑上门来。
师太早说啊!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圈子吗?
慈音低眉顺目地说道:贫尼也无法,若说得早了,只怕公子不认。
程宗扬噎了一口。她若开门见山就要佛珠,自己可能真的来个抵死不认。说到底还是自己作贼心虚、沉不住气,先漏了底。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程宗扬只好道:等着。
程宗扬回房从背包里翻出那颗佛珠,朝小紫翻了翻眼睛,又顺手在卓云君身上捏了一把,再出来递给那尼姑。
慈音眉开眼笑,承情承情。
她接过佛珠,纳入袖中,一边站起身,双掌合什。
贫尼今日就不打扰了。庙里的金刚像还请檀越多多费心。公子若是事忙,贫尼就明日再来,请留步,请留步。
程宗扬险些吐血,这贼尼是讹上自己了,自己若不给香竹寺修金刚像,她就天天上门来打扰。死丫头,你这一下可砸了好几百石粮食出去。
程宗扬边走边道:师太,过两天我到你庙里去,你千万不用来了。修座金刚像要多少钱,你出个价来,我一文不少地交到你手里。
檀越想必是误会了,贫尼只是在观音堂挂单,寺里修佛像的事与贫尼不相干。再说,贫尼是出家人,怎么好去拿铜钱,染上一身铜臭呢?要知道,贫尼用的钵盂还是紫金的呢。
……你是想要金铢吧!
金、银都是佛家七宝,贫尼自然是不忌讳的。公子既然发大善心,愿以金铢重修金身,贫尼便代为收下,想来寺里的师兄也不会见怪。
慈音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客气地施礼道:公子刚才说还有两串钱?出家人清苦,要足陌的才好。
居然怕是小串,还指明要足陌的!程宗扬道:成串的都是铜铢!师太不怕铜臭味?
慈音从善如流地说道:公子说的是,那便换成两串银铢吧。
两串铜铢和两串银铢可差了一百倍,贼尼姑真能张开口!
程宗扬黑着脸拿出十几枚银铢。就这些了!
似乎是看到程宗扬脸色不好,慈音没有再挑剔,接过来纳入袖中,合什道:阿弥陀佛,公子留步,改日再结善缘。
善缘个鬼啊!程宗扬拍上门,转身叫道:死丫头!那根香竹呢?我要把它做成马桶刷子!
内院的一间耳房打开门,却是林清浦朝自己招了招手。
店铺的房间不够,祁远、冯源住一间,易彪、敖润和吴三桂挤在一间,林清浦的水镜术需要静室,原本单独住一间,现在人手一多便只能与秦桧同处一室。这会儿死奸臣出去散步,九成九是去常平仓踩点,只有林清浦一人在屋内。
掩上门,林清浦道:那师太的法号可是『慈音』?
你认识?
只是听说过。林清浦道:据说慈音出自玉音庵,也是十方丛林一支,多年来云游天下、四处化缘,没想到会在香竹寺挂单。
十方丛林出来的?这贼尼简直是从钱眼里生出来的,太能搂钱了。
林清浦道:慈音师太十余年前大发弘愿,要建一座观音行院。
难怪呢。建座观音行院要不少钱,老尼姑揭死也未必能建起来。
林清浦咳了一声。慈音师太打着玉音庵的名号四处化缘,江湖中的施主看在十方丛林的面子上纷纷解囊,数年间便赚够了建观音院的钱。慈音师太曾说观音院建成之后,要为施主立碑传世,结果她化够缘,一没寺庙,二没碑记,那笔善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叫道:这个死尼姑是骗子?
林清浦道:江湖中风言风语,但此中内情在下就不清楚了。慈音师太带了那笔善款一走了之,有几年不闻音讯,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
程宗扬想起那个小尼姑打出佛珠的指力,单凭这手修为,真要打起来,自己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难道慈音这个贼尼还不如她的徒弟?要靠招摇撞骗为生?
骗子吗?小紫听他说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吟吟道:人家最喜欢骗子了。
你是喜欢骗那些骗子吧?
骗傻瓜一点都不好玩,骗那些自作聪明的傻瓜才好玩。小紫一脸期待地说:人家还没骗过尼姑呢,既能驱财,又能骗色,一想就很开心哦。
……死尼姑祖宗的坟头这会儿肯定在冒青烟。
程宗扬累了几天,明天又要赴王团练的宴席,也没心情与卓云君师徒胡混,只和小紫逗了一会儿,倒在床上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刮起北风,天气愈发寒冷。程宗扬披了一件玄黑色的大氅出来,鸥翼社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前。
有了鹏翼社的车马,出门方便许多。程宗扬带上祁远和冯源,一道前往王团练位于城南的大宅。
祁远管着粮铺,自己若离开筠州,诸事都由他打理,这次赴王团练的宴席当然少不了他。
冯源算是半个烧伤大夫,这趟是去看看王少爷的伤势。秦桧则去牙人处取了那两名新买的美婢,暗中送往王宅。
王团练的宅院在城外,他是箱州的地头蛇,经营多年,房舍占地颇广,两扇黑漆大门较之荆溪县衙还大了些,不过这会儿大门紧闭,只在侧院开个角门供人出入。
今日来的都是城中的商户,说得好听些是前来赴宴;说得直白些,都是来给王团练送孝敬的,能走角门已经不错了。
程宗扬进去便看到孙益轩,这个云家布在筠州的暗桩朝他使了个眼色,装作随意地进了茅厕。
事情的经过,公子的伴当已经跟我说了。王团练向来睚訾必报,这次的事只怕不好善罢千休。孙益轩低声道:公子想抹平此事,要先献出那名美婢才好谈。
程宗扬一口回绝。此事再也休提。
孙益轩点了点头。我这便掐断与王团练的联系。公子虽是做正当生意,也请多小心。
程宗扬从茅厕出来,冯源已经去内宅给王少爷看伤,祁远在外面守着。
找到席位了吗?
在那边,院中第九席。
王团练的客人真不少,连房间都坐不下,还要摆到院子里。
堂上只摆了三席,剩下的都在院里。席位也不是按身份高低、生意大小排的,只看送的礼金多少。送的多坐首席,少的坐末席。祁远悄悄道:商户也是讲面子的,有些送的礼金不够,被赶到末席或是院子里坐,到了端午节又加倍送礼,只为坐个好位子。
这个王团练倒会做生意。程宗扬冷笑道:就是这生意霸道了些。
程宗扬刚寻到自己的席位,旁边一名等候多时的家仆便道:是程老板吗?老爷请程老板到堂上坐。
听到这声招呼,周围不少人看过来,羡慕、讪笑、同情……各种目光都有。
程宗扬作了个罗圈揖,笑道:王团练有命,不敢辞。得罪了,改日请诸位吃茶。众人纷纷抱拳还礼,自己刚走,背后议论声四起。程宗扬也不理会,到了堂上才发现自己的位子在首席。
程宗扬明白这顿饭不好吃,与众人揖了揖手便坐下来等王团练出面。
不多时,一个中年人进来,他四、五十岁年纪,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茧绸袍,两道卧蚕眉,目光倒看不出什么异样。
堂上、堂下的客人都站起来向主人问好。王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