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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的草原生活自然远不比姊姊在皇宫里头舒服,你瞧瞧我的脸,历经几年草原风霜,看上去倒比姊姊你老上好几岁了。」
「没的事,我脸上擦的是上好的宫粉,来,你仔细瞧瞧就知道了,我脸上有多少皱纹都藏在宫粉下面呐,远看还行,可近看就露馅了。」瑜皇贵妃以自我解嘲来安慰妹妹。
仪凤淡然一笑,默默细看着姊姊,这一细瞧,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姊姊的脸远望有如象牙般柔滑细腻,但是近看才发现憔悴不堪,确实有小少细纹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
「我在大漠曾经听闻过,说皇上对姊姊恩宠极深,十数年不变,近来还册封姊姊为瑜皇贵妃,地位仅仅在皇后之下,姊姊的际遇是多少嫔妃水之而不可得的,还有什么令你烦心的事呢?」仪凤不敢相信地说。
瑜皇贵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的天井,凝视着站在天井中飘逸颀长的少年背影。
「我的确是宠冠六宫,可是皇上愈是加恩于我,我的亲生儿子就愈加恨我,你说,这怎么能不令我烦心呢?」
「姊姊说的是霁威吗?」仪凤愕然的目光也移向了天井,这才看见天井中站了一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正跟着一个小喇嘛走到宝相阁去。「 外边那人可是霁威?怎不叫他进来见面说话?」
「刚才你们还没到,他跟我坐在这儿等嫌闷,倒宁愿出去和喇嘛说话。」瑜皇贵妃勉强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仪凤深知宫廷斗争的可怕,表面上姊姊看似风光,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荣宠,但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的输家。
「霁威从小跟在皇后身边,自然跟皇后亲,跟你疏,皇后因你之故遭皇上冷落,霁威替他的嫡母抱不平,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他。」
听见妹妹柔声劝慰,瑜皇贵妃幽怨地点点头,蹙眉轻轻一叹。
「生下霁威那一 年,我还只是个身分卑微的常在,即使生下了皇子也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因此霁威才生下三天就让皇后抱回宫养育了,自此以后,只有逢年过节方能见到霁威一面,我和他之间的母子亲情,自然远远及不上他和皇后嫡母间的感情,我虽得皇上专房之宠,但是霁威却将皇后受冷落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我是他的生母,他却凡事都向着他的养母,真教人情何以堪……」说到这里,她眼中已忍不住噙满了泪水。
「姊姊,皇后待霁威如何?」
「皇后为人温良恭俭,待我如亲姊妹,待霁威视如己出,甚至比对她自己的亲儿子霁善还要好,皇上常在我面前赞扬皇后的宽容大度。」
「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待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好?真是一个心机深沈的皇后。」仪凤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姊姊,皇后以博大宽厚当她的武器,光就这一点你已不战而败了,除了委屈点、忍耐点,你可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要说,日久天长,霁威终有一日会明白你的苦心。」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宫廷里头处处潜藏着危机,我一个人势单力孤,难以保护霁威,而皇后的家族势力是个强有力的后盾,霁威认皇后为嫡母,能得到较好的教育环境,总比跟在我这个出身寒微的母亲身边强,只要霁威将来不会因为我的出身不好而遭受其它兄弟冷眼相待,他认不认我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她幽幽长叹,语带哽咽地诉说着。
仪凤紧紧握住姊姊的手,两人静默对望,心中各怀着难以言说的心事。
坐在一旁的桑朵那听得怔然,她虽然不太懂姨母话中的危机和后盾是什么意思,但却能从她的语气中强烈感受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那种幽怨的神态她常从额娘身上看见,已经太熟悉了。
「姨母,您这么好,霁威怎能不认你?」桑朵那忍不住插口。
「朵儿,霁威是你的表哥,不可以直喊他的名字,额娘不是教过你了吗?」仪凤斥喝着。
「没有关系。」瑜皇贵妃爱宠地搂着桑朵那的肩膀。「朵儿没见过霁威,突然要她叫表哥难免生分些,等会儿就会让你们表兄妹见见面了。
「一会儿见到表哥可不许叫霁威,要记得喊表哥知道吗?仪凤再次叮嘱。
「知道了,好罗唆。」桑朵那回头对母亲扮了个鬼脸,仪凤瞪大眼睛作势要敲她的头,她急忙躲进瑜皇贵妃怀里,装出一脸吓坏的表情。
瑜皇贵妃被她们母女两人逗得大笑起来。
「唉,朵儿自幼长在草原大漠,个性大剌剌的,像个男孩了一样,从来不懂什么规矩。」仪凤望着桑朵那的目光满是慈爱。「我看是应该把她交给姊姊带回京见见世面、学学规矩,将来也好在京里找个好婆家嫁了。」
一听到能到京城,桑朵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带朵儿进宫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过阵子再说,因为皇上现在病势沉重,宫廷内外都在冷冷观望,将来一旦皇上……」瑜皇贵妃顿住,黯然咬住唇,不敢再往下说。
「皇上病得很重吗?这怎么会呢?」仪凤急忙地问道,掩不住眉眼间的激动和焦虑。「皇上还年轻,体格也健硕,怎么就突然病势沉重了呢?」
瑜皇贵妃讶异地看着仪凤显得有些过度的反应,突然灵光一现,顿悟了什么。
「仪凤……你……你对皇上……」
仪凤蓦地胀红了睑。
「没有,姊姊多心了,我对皇上什么也没有!」她情急地分辩着。
看仪凤惊慌失措地辩驳,那反应欲盖弥彰,瑜皇贵妃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当初由皇上亲自下旨将仪凤送嫁给班格济,是件何等残忍的事。
想到这里,瑜皇贵妃止不住浑身颤栗,脸上流满了自责的眼泪。
「都是姊姊的错,当初我不该多事的……」
桑朵那困惑地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姨母。
「朵儿在这儿呢,姊姊别这样。」仪凤冷下了声调,满脸不自在地低垂着头。「那都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别再记挂着了。」
瑜皇贵妃立即省悟,匆匆擦拭泪水。
聪敏的桑朵那知道有自己在场,额娘和姨母便不能尽诉心情,于是机灵地站起身来。
「额娘,姨母,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您们慢慢谈。」她笑盈盈地说完,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仪凤不自在地低下头梳理衣角的流苏,埋在心底的秘密措手不及地被揭了起来,唯有无言才能掩饰心中的凌乱,提起那个在选秀时见过一面的尊贵男人,她仍然心生隐痛。
那是她今生初次对男人动情,也是最后。
「有件事我想拜托姊姊帮忙。」仪凤毅然扬起睫,避开令她不安的话题,回到现实来。
「妹妹只管说。」瑜皇贵妃抽出丝绢,轻拭眼角的泪珠。
「我想让朵儿跟随姊姊进京。」她平静地说。「一来是为了朵儿将来的婚配,二来是因为近几年在蒙古各部落间不断发生激烈的争斗,荣茂的原野牧草渐渐干枯殆尽,牲畜也日渐减少,科尔沁部正面临了空前的危机,我想光把朵儿送走,免得将来一旦发生了战事,会耽误朵儿的终生。」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点头。「不过现在我不好先答应你,依目前的情况看来,皇上没法子在春天以前回京,看看接下来情势如何发展再说吧。」她已暗地里决心要替朵儿寻一个高门贵族的显赫婆家,好弥补她心中对妹妹的亏欠。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仪凤抿着唇,轻轻低语。
瑜皇贵妃懂她的意思,怔忡呆望着面容平静的妹妹。
「班格济待你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待我很好,只是草原的生活太苦了,这么多年来总是习惯不了,我也实在忘不了京城,忘不了……忘不了很多、很多。」仪凤怅然地笑了笑。
瑜皇贵妃紧握着她的手,试图安慰她,也想借着亲情的力量来分担自己内心的苦楚。
一直保持镇定和冷静的仪凤,眼泪再也不能自抑地滚了下来。
☆ ☆ ☆
身材高大、俊雅修长的少年,正驻足在寺内的宝相阁中,若有所思地欣赏着文殊菩萨骑狮像。
或许是过分专注,所以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你在看什么?」
少年的凝思冷不防被身后清脆的嗓音打断。
他回头,接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那双眼睛恍若草原夜空闪烁的亮星,他怔了怔,仔细再看清楚,发现说话的人是个小姑娘,身上穿著鲜丽的蒙古服饰,两条乌黑的辫子拖到腰间,唇边挂着爽朗率真的微笑,俏生生地朝他望。
「你没看见我在看什么吗?」少年淡漠地回望着她。在这宝相阁内只有一尊文殊菩萨木雕,她那么大的眼睛难道就没瞧见他在看什么?
「我看见了呀。」桑朵那双手背在身后,冲着他甜甜地一笑。「不过这是汉人拜的菩萨,我在大漠从没见过,哥哥若知道这菩萨的名字,告诉我可好?」
哥哥?!少年微眯双眸,审视着眼前这个稚气娇憨的蒙古小姑娘。
到底是蒙古人,说起话来率直大方、天真热情,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丝毫没有汉族姑娘那种羞怯和扭捏作态。
不过由于身分尊贵,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胡乱开口,更不用说随口喊他「哥哥」了,所以他有些不舒服,觉得被这个蒙古小姑娘占了便宜。
「谁是你哥哥,别见了人就乱认亲戚。」他沉下脸。
「咱们是亲戚没错呀!」桑朵那瞠大双眼,热情地凝视他。「我叫桑朵那,是你的表妹,你是我的表哥,叫霁威对吗?」
这少年正是皇七子霁威。
「怎么,你是仪凤姨母的女儿?」霁威怔了一怔,凝视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小表妹。
「是啊,我们都说了好一会儿话了,你怎么不过去见见我额娘?一个人在这儿瞧这个什么菩萨?」桑朵那走到他身边,仰起小脸笑望着他。
霁威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懒得作答。
若不是额娘好言好语地劝邀他一同前来,他根本没有半点想见姨母和表妹的意思,不过这是他的心事,自然不便告诉她。
「这是文殊菩萨,别老是这个什么菩萨的乱叫一通。」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喔——」桑朵那拖长了尾音,认真地点点头,视线敷衍地瞥了眼菩萨,依然回到他的脸上直直地盯着瞧,显然真正令她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尊菩萨,而是他的那张脸。
桑朵那目不转睛的凝视令霁威十分不快,他差点要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可笑的饭粒。
「你看什么?」他不悦地斜睨着她,忍住摸索脸颊的冲动。
「我?」她呆了呆。「看表哥你呀!」回答得理所当然。
霁威皱了皱眉。
「你知不知道,用那种眼光盯着人看是非常无礼的。」活像个乡巴佬似的。
「是吗?」桑朵那又呆了呆,一脸崇敬地看着他。「皇宫里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讲究,连说个话都有这么大的规矩。」
霁威哑然失笑。
「难道你额娘不教你规矩的吗?」
「也教,不过没有教不许盯着人看的规矩。」她认真地回答,满目天真的疑惑。「表哥,在皇宫里跟人说话眼睛不许看着人,那得看着什么呀?」
「身分不同,规矩也就不同。」霁威耐着性子对她说。「下人对主子说话得看着地面,你我是同辈,可以直视对方说话没有错,只不过为何要用那种眼光盯着我看?」
「什么『那种』眼光?」桑朵那困惑地眨了眨眼。
「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兽的眼光。」他说得更清楚。
桑朵那恍然大悟,耸肩轻笑了起来。
「表哥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不过在朵儿眼里也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唷!」
「还不就是蒙古和满人的不同罢了,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他觉得她夸张得好笑。
「可不同了。」桑朵那的表情无比认真。「我在大漠从没有见过生得比表哥还干净好看的男人,我们那儿的蒙古男人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健壮得像牛似的,我以为天下男人都长那个样,所以一看到表哥吓了一大跳,从没想过男人也有长得像女人那般白净秀气的,才会忍不住看傻了眼,呵呵——」
听见如此坦白率直的回答,让霁威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不过被比成女人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正想板下睑表达不悦时,桑朵那忽然倾过身.鼻尖靠向他的胸膛处深深嗅了几口气。
「哗,好香——」她杏眼大睁,红唇绽出一抹惊讶的灿笑。「表哥身上闻不到一丝牛羊的腥膻气呢!」
霁威被桑朵那的话逗得啼笑皆非,这个笑起来爽朗如朝阳的表妹,脸庞有着宫中少女所没有的白里透出的红润,还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天然素朴的气质,天真无邪得令人无法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