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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州送上门来,徐平便以这个地方为目标,在自己的任期内把邕州到门州的路修通。路一到那里,那里就必然是大宋的地盘。经过这几年的努力,邕州到桂州也修通了大路,桂州水路可直到荆南,与内地彻底连结起来。有了这一条路,岭南就牢不可破,即使有骚乱也能很快平定。
不远处谭虎带着两个亲兵站在黑暗里,外面行人绝迹,这个夜晚分外宁静。整个迁隆峒,住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明天的到来。
天圣九年十一月二十五,太阳尚未升起,天刚微亮,谭虎就带着徐平随身兵士在知寨衙门摆出仪仗。从长官厅门口,全副武装的兵士分两排一直站到衙门大门,厅门外还摆了两个架子,上面架了用刑的大杖小杖。
辰时一到,天光还未大亮,谭虎就在衙门外擂起鼓来。这也不是正常开衙视事,不拘点数,谭虎使劲擂了十几下才罢手。
第一个进来的是上思州小衙内,高大全把他挟在腋下,手里还提着处理过的黄宗祥的人头。径直走到安排的位子最里头,高大全把小衙内一把按在凳子上面,手里提的黄宗祥的人头“咚”地掼上桌子,厉声喝道:“今天不比寻常日子,你小心仔细着,出了纰漏,我让你父子团聚!”
小衙内脸色惨白,身子像筛糠一样,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是点头。
高大全说完,瞪了小衙内一眼,转身出了厅门。
听见鼓声,分散住在寨子里的各地土官急忙起床,洗漱收拾,匆匆忙忙赶往知寨衙门,生怕去得晚了惹上祸端。
罗白黄知县住得近,是第一个到的,到了衙门口看见持刀拿枪的兵士吃了一惊,印象里还没见过徐平摆出这种架势。
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厅门口架子上摆着的大杖小杖,心里咯噔一下,腿就有点不大听使唤。
进了大厅,光线虽然有些昏暗,他还是看清楚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还有小衙内前面桌子上的人头。黄宗祥被高大全捉住的时候已经被埋在废墟下,面目模糊不清,现在更分不清眉目嘴脸,但那轮廓黄知县却认得。
见了这个场面,黄知县就觉得腿不是自己的,哆哆嗦嗦地厉害,再也走不动路,勉强扶着身边的门框。
此时官厅里只有黄知县和小衙内两个人,空荡荡得可怕,黄知县的牙齿上下打起架来,声音在空旷的官厅里听得特别清楚。
这么早赶来,何苦来哉!黄知县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徐通判在官厅里摆出了这个阵势,怎么也随着大家一起来,何必受这一场惊吓。
顺着墙边,黄知县哆嗦着两条腿,勉强摸到最外面的桌子,出了口气,到桌子后面的凳子上坐下,犹自惊魂未定。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粗豪汉子,昂首挺胸进了门来,眼睛四处一扫,竟然没发现最里面的小衙内,只是看见黄知县,转身就走过来,在黄知县身边坐下。
“兀那汉子,你是哪里土官?我怎么没见过你?”
黄知县战战兢兢地道:“在下罗白知县。”
汉子抱拳:“古甑峒知峒韦连城,见过了!你罗白县貌似就在太平县的边上,是也不是?”
黄知县点头:“不错,相距不过几十里,都是好路。”
“好地方!听说这两年太平县那里好生繁华,什么时候去耍上一耍,顺便也到你那里走上一遭!”
听了这韦知峒的话,黄知县只是苦笑:“欢迎,欢迎。”
没想到这家伙是个自来熟,可这古甑洞在哪个鬼地方黄知县都不知道,怎么就被赖上了?与太平寨一带不同,永平寨下属的都是大山,又处在两国边境,杂七杂八的小州小峒多如牛毛,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
说话间,更多的土官到来,大多都看见了坐在最里面的上思州小衙内,吓得不敢吭声,找个离得远的地方坐下来。
也有的像韦知峒一样,粗枝大叶惯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好不容易见了这么多大人物,热情地四处攀谈。
一时间,官厅里有的人心惊胆颤,有的人热情洋溢,透着一种奇特的气氛。尤其是江州韦知州和罗白黄知县几个人,心里有鬼更是怕得浑身发抖。
直到太阳升起,徐平喝过茶,只觉得神清气爽,才理了理官袍,从后衙转到官厅来。这是为官的规矩,最大的官最后上场,再有晚来的就要打板子了。
谭虎站在案前,高声喊道:“迎溪峒事提举官人!”
众土官纷纷站起,躬身行礼:“卑职参见上官!”
徐平看看,见就连上思州小衙内都站起来行礼,挥手道:“都坐下吧,不必拘礼!”
说完,在案后椅子上坐下。
徐平坐了,众土官才一一落座。
见众人坐好,徐平才道:“自本官兼掌左江道溪峒事,一直没有空闲与你们会面,难得有今天这个机会,大家相互认识认识。”
“得见上官尊颜,属下荣幸之至!”
下边的声音参差不齐,这没办法,没人教这些土官该怎么说话,好多人都是听见别人说了自己跟着说,还有等大家都说完还没学会的。
客气过了,进入正题,徐平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上思州小衙内道:“你们都已经看见了,上思州原知州黄宗祥,桀骜不驯,不遵法度,杀提举司信使,其行事无异于谋反!黄逆已经伏诛,朝廷宽大为怀,任其子接掌上思州知州!”
小衙内坐在位子,强忍着不哭出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感谢上官宽大的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徐平接着高声道:“朝廷让你们为官一方,当上报朝廷恩典,下抚黎民百姓,上下和谐,安居乐业。从今以后,当以黄宗祥为戒,切不可再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否则的话,官法如炉,定斩不饶!”
下面众人诺诺连声,突然间就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是没了声音,而是彻没了杂音,只剩下说话的声音。本来数十人坐在一起,这个挪挪屁股,那个搔搔脑袋,还有人咳嗽一声,就是没人说话也乱糟糟,现在却一下静下来。
小衙内看看四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更加怕得厉害。
安排座位本就多放几张凳子,又是按着版籍来,这种文件哪里能够做到实时更新?好多在版籍上的土州土县早已消失不见,这几年被广源州吞并的就有不少,怎么可能把位子坐满?大家都远远离开了上思州这个倒霉鬼。
谭虎捧了一摞账簿放在案上,徐平拿起来,随手翻阅。
这是各州带来的粮草,实缴数目跟徐平原定数目都记得清楚。
翻过几页,徐平高声道:“卓峒知峒可在?”
一个五十多岁的白胖中年人站起来行礼:“下官在!”
“你带的粮草呢?怎么没见缴纳?”
中年人道:“我们那里地方狭小,人口稀少,上官也体谅,只让缴纳八十斤稻谷。但下官是一个人来的,八十斤稻谷也实在扛不到这里,半路上只好换给了人家,原想着到了地方再买,时间紧了没来得及。”
徐平道:“楚贡包茅,物虽轻,礼却重。你有不便的地方,应当事先找提举司禀报,现在才说,就是不把提举司法令放在眼里了,不得不罚。来呀,架出去笞二十,事后把所缺粮草补齐!”
中年人还想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两个军士大踏步进来,一左一右把他架住,直架出厅外,按在台阶上,用小杖结结实实打了二十下屁股。
这种当庭施杖,也没什么折不折了,只能算他倒霉。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心里庆幸,看黄宗祥的人头面子,没敢打折扣,却是免了这一顿板子。
第101章 七源州
卓知峒被打过,滋着牙吸着凉气,一拐一拐地走了回来,还不忘了向徐平行个礼。回到座位那里,屁股开了花,却是再也坐不下了。
徐平叹了口气,道:“谭虎,卓知峒身上有伤,反正他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你带他下去吧,找军里郞中看看伤势。”
谭虎应诺,到卓知峒面前,搀了他出官厅。
卓知峒还不忘回头看徐平,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该行个什么礼数。
谭虎和卓知峒出了门,徐平翻翻册子,开口问道:“思明州知州何故未到?事前也不见禀报。”
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面年轻人站起来,行礼道:“在下黄传平,是思明州知州长子。家父最近身染急病,不能下床走动,小的代父前来。”
徐平看着黄传平,过了一会才道:“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左右,你能代父前来,也不失了朝廷礼数。不过,事前为什么禀报?”
黄传平想起刚才卓知峒的样子,屁股一紧,忙道:“来得匆忙,到了迁隆只顾交着上缴粮草,一时就忘了。”
徐平笑了笑:“你能来也是一片孝心,年轻人做事不周详也情有可原,我如果打你倒是显得我刻薄了。但朝廷法典不得马虎,肉刑虽然免了,但不对你们稍施薄惩,如何警醒他人?这样吧,罚铜五十斤,一个月内交齐!”
黄传平低头道:“谢上官恩典,下官一定在一个月内交齐!”
“坐吧。”
徐平随口吩咐一声,没再理他。金银是禁物,铜虽然也禁,但民间还是允许铜器存在,所以朝廷罚钱一般都是铜。一贯足钱基本在四斤以上,五十斤铜也有十好几贯了,铜钱里还掺得有铅锡呢。
处理过了思明州的事情,再无其他事务,徐放下册子,随口问起各州县的风土人情。
众土官都松了一口气,场面一下热烈许多。
过了午时,谭虎指挥着人在院子里摆下筵席,招待众人。大家都是远道而来,又是交粮交钱的,不管顿饭实在说不过去。
院子的一角,卓峒主趴在一张凳子上,屁股高高翘起,裤子褪到腿上,一个军医慢慢地在伤口上抹药。
好半天药终于上好,卓峒主出了口气,牵动了伤口,吸着气提起裤子,叹了口气:“我怎么如此命苦?就是晚交了一会稻谷,就挨了这一顿板子!”
军医边收拾东西边道:“这是给你长个记性,以后对提举司吩咐的事,一定要按时办好,不然屁股就要受苦。”
卓峒主摇头:“稻谷没交上去,是我自己疏忽,倒不能怨上官。只是为了八十稻谷,就挨了二十板子,却是有些不值。”
“你还觉得不值?刚才给你上的药,可比你八十斤稻谷值钱多了!这笔买卖,实实在在是提举司亏了!”
听了军医的话,卓峒主奇道:“上官怎么会做这亏本生意?就为了打得我屁股开花?那多罚我几十斤稻谷不是更划算!”
军医直摇头:“你个浑人,军使不是说的清楚,楚贡包茅,物轻礼重。打你不是为了那几十斤稻谷,而是因为你违了提举司的法令!”
卓峒主摸不着头脑:“楚贡包茅是个什么东西?”
“这说的是东周时候,齐桓公霸天下,欲伐楚——”
“齐桓公又是个什么?东周是个什么时候?”
军医被卓峒主问得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终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罢了,你何必问这么多。你只要记得,上官打你是因为你不把提举司放在眼里。自今以后,提举司交待的事情一定要放在心上!”
“我怎么不把提举司放在眼里?要八十斤稻谷,我巴巴地从家里背来。你不知道,我们那里都是大山,背着稻谷有多难走。可怜我还是没坚持住!”
说到这里,卓峒主就不由流下两行伤心泪。好不容易走过一半路了,自己为什么不咬咬牙背到底呢?这板子挨得真是冤到家了。
军医见卓峒主夹缠不清,无耐摇了摇头:“反正你只要记住,提举司吩咐的事情你不打折扣办好,总是吃不了亏的。”
酒菜上来,徐平举杯祝了酒,陪着喝了三巡,便托口身体不便,转回后衙休息去了。他酒量一般,这种场合多喝下去没什么好处。
众土官见徐平离去,都去了压在心头的石头,放开了只管吃喝。只有上思州的小衙内坐在一边凄凄凉凉,也没个人过来安慰他。
当年曹克明提举溪峒的时候,也曾经招见过一次土官,虽然当时也动了杀戒,斩了拒不参加集会的一人,但总体上还是比这次和谐。曹克明酒量又豪,又是武将出身,与这些人能说到一起。喝到酒酣处,曹克明甚至把自己的袍子,佩带的钢刀都送给了饮宴的土官,众人对他感恩戴德。
两相比较起来,土官对曹克明亲敬大于畏惧,对徐平则是畏惧居多。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也不能勉强什么。
徐平坐在后衙里喝茶,边看书手抄录的各土官治下的情况。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