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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看着赵祯,心里仔细地一再斟酌,他知道赵祯相信自己,所以这句话不能随便说。这次一出口,很可能就会被赵祯记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时时影响对党项的国策。国策一变,牵扯太多。
“回陛下,判断党项什么时候反,有两点。第一,赵元昊对外开战的方向,特别是对河西和吐蕃,被封住。也就说,只要党项对吐蕃吃一次大的败仗,就可以数着日子等党项反了。赵元昊别无选择,他想保住自己的位子,必须对本朝开战。第二,吃一次大败仗,党项就没有能力立即进攻我朝。就是豺狼,受伤了也要找地方舔自己的伤口。等到党项军力恢复,还要对国内进行动员,这瞒不过人。只要那个时候党项有了再次开战的迹象,就是赵元昊要造反,要对本朝开战了!”
赵祯不住点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党项对吐蕃吃败仗,开始计时,并在西北进行战争准备。党项一准备打仗,大宋也要开始进行战争布署,倒也不复杂。
惟一的问题,就是枢密院和三衙,能够适应这种节奏吗?
赵祯的心里没有底,满朝文武,只怕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数十年兵备松弛,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调头?越是大国,这种时候反应越是迟钝。
站起身来,赵祯走到窗前,看着夜色。吹了一会风,转身对徐平道:“你也到窗前来,吹一吹晚风。这些日子,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徐平起身,到了窗前,站在赵祯身后不远的地方,与他一起看着窗外的夜色,看着如水的月华洒到大地上,不花草竹木上勾勒出梦幻一般的色彩。
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赵祯突然笑了出来:“其实,现在的朝政也没有那么糟糕,被几个跳梁小丑,闹得一天不快。若是让人说起来,朕岂不是太过没有担当!好了,不说党项的事情了。自你休假,这些日子在家里干了些什么?”
赵祯把事情放下,徐平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起来,道:“也没有干什么,这些日子倒是闲散了不少。闲来无事,我跟天章阁燕待制和司天监的几个人,办了一个刻漏社,要制新的好用的刻漏出来。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是没白费心血。”
“我也有耳闻,听说新的刻漏已经制出来了?”
“是的,已经制好了,而且试了好多日子了。我还想着,等再过几天,确认新的刻漏真地好用,计时又准,要办个庆祝会,想请陛下去看呢。”
“那是自然。到时你提前禀告一声,我必然会去!”
“谢陛下!有陛下到,我们这些人的辛苦,也足够值得了!”
钟表行业不仅仅是促进消费品发展,而且对机械工业有重大的推动作用。钟表机构复杂,精确度要求高,真地成为商品了,最少可以推动机构学向前大跨步。而且一旦计时精准,可以提高人们对自然的认识,对几乎所有学科都有推动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徐平才愿意下那么大的功夫。
机构学的发展,必然又会要求数学、力学、运动学一起向前发展,而只有这些学科发展起来,才能带到各种机器的不断发明和改进。没有理论的指导,单靠工匠们慢慢摸索,积累经验,不独是发展得慢,还很容易被社会的保守力量所扼杀。
一个钟表工业,一个纺织工业,都是带领机械理论前进的重要力量。而这些轻工业的发展,又必然带动重工业的发展,甚至慢慢带来工业革命。
人类社会的前进,有自己必然要跨过的脚步,徐平可以让这步伐迈得快一点,却不好拔苗助长,跳着向前跑。不然根基不稳,后来必然就会有反复。如果选择从重工业开始,则投入巨大,又一时难以看到效益,怎么会有积极性?而没有轻工业的水来浇灌,重工业也难发展起来,最终成为空中楼阁。
轻工业的产品最容易成为商品,商品交换的繁荣会带来商品经济,商品经济发展起来人们才会有越来越强的交流渴望。对交流的需求,才会带来交通的变革,带来信息交流技术和制度的变革,整个社会才会慢慢向前迈进。
有需求才会有变革的动力,而不是变革带来需求,唯物主义的结论不容违背。
当年徐平为什么在邕州能够修起路来?不单单是有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有蔗糖这种重要的商品。蔗糖生产和销售的需求,带动了交通的发展,交通的发展,又推动了蔗糖产业的发展。两者相辅相成,最终形成了发达的交通网络。
就是在徐平的前世,很多边远地区,哪怕就是免费给他们修上路,也没有人去维护,时间一长,再好的路也会慢慢废弃。原因无他,当地没有对外的交流需求,或者这种需求不够强劲,那些路是多余的东西,最终会被时间抹去。
始皇帝也曾经修了发达的秦直道,但一旦军事需求弱化,小农自然经济发展起来之后,便就失去了对发达交通的需求,秦直道也最终只能埋在荒草中。
徐平要做的,就是不断推动发展起来一些典型的商品行业,再形成社会对商品的需求,商品经济自然就会慢慢发展起来。等到了某一个时机,就像水库打开了阀门一样,整个社会就会按着商品经济的规律运转,自然前进,徐平也就可以休息了。
看着窗外的夜色,赵祯道:“想当年,在崇政殿里,你唱名的时候天现瑞光,张知白相公恭喜我从此得人,必将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说起来,当时我还是半信半疑,提你为一等进士,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到今天,才发现张相公所言不虚,这不到十年功夫,朕对外有灭交趾的武功,对内府库充盈,百姓安乐,本朝立国六十余年,如今才能算得上是盛世之治。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可惜啊,张相公故去得早,没有看到这一切。过些日子,候良辰吉日,当再褒奖。”
徐平恭身捧笏:“陛下如此说,微臣如何敢当?”
“你敢不敢,都要当下来。大丈夫临危不避,也当临难不避,朕不管你是谦虚还是畏难,都不容退避。你我君臣携手,一起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出来!朝廷到现在,有些积弊已经深入膏肓,再不动手去改,朕也不敢想象。”
说到这里,赵祯转过头来,看着徐平,缓缓地道:“你在三司,一年的时间把人都换了,把条例也改了,到如今还是步步艰难,我知道。但你明不明白,你只是面对一个三司,便已经如此之难,朕要面对中书,要面对枢密院,要面对朝廷里的文武百安,要改起来难如登天!而且,你可以把三司的人换掉,我又如何能够把全天下的官吏都换掉?到哪里去找人来做事?”
“治大国如烹小鲜,慢慢来就是。急也不能急,一个不好,心急反而办坏事。”
赵祯点头:“不错,我自然也是明白,朝政如何能够急?不过,你今天说枢密院的一句话说得极好。稳住党项,徐徐图之,他们却只知道稳住党项,徐徐图之这四个字却忘得一干二净。朕可以不急,但却不能像枢密院一样,只记得一个慢慢来,把改革积弊忘掉了。我来问你,若是改革朝政要徐徐图之,当从哪里开始?”
听了这话,徐平不由一时愣住。自己一个三司副使,只管三司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想这些?
见徐平不说话,赵祯道:“这里是天章阁,祖宗御容俱在。朕每每到这里,观御容瑞物,暗自思量朝政得失,不负祖宗所传大宝。今天在这里,朕想让你给出一个方略,改革朝政从哪里开始。我不想过了多年以后,像你今天问枢密院一样,徐徐图之的图之两字哪里去了?一切还是成为空谈!”
徐平想了想,小心地道:“陛下,如此大事,微臣必须斟酌再三,急切间又能说出什么?不如且待一两天,容臣仔细清楚了,再回奏如何?”
“明日复明日,一天又一天,拖拖也就过去了。今天错过,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你尽管在这里慢慢想,宫里自有茶饭。若是说不出来,今夜也就不必出宫了。”
徐平不由愣住,前世记忆里对历史上的庆历新政,那些具体政策徐平忘得一干二净,但是一个细节却记得清楚。当时赵祯把范仲淹,韩琦等人叫进天章阁,每人面前给纸笔,写改革方略,写不出就不许出去。
敢情这是赵祯的老习惯,今天用在自己身上了。
(备注:庆历之前,实际上宋仁宗召见大臣多在龙图阁,书里略去此节。)(未完待续。)
第175章 我自有大道
哪怕是皇宫,到了这个时节,也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之中,惟有清脆的虫鸣声显得愈发悦耳,愈发清脆。
徐平突然间有些后悔,自己何必去逼问枢密院有什么方略,他图之不图之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党项就是闹起来,也不过是边疆不稳,你就是把关中让出来,他都不敢带兵去占。不然大军一围,让党项军队无法机动,吞掉他的战略机动力量,然后就可以带着大军去接收党项地盘了。
说穿了,要不是党项反了会遮断西北甚至西域的交通,会影响马匹输入跟经济往来,要不是背靠契丹会牵制大宋的战略力量,党项的地位也比交趾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论起灵活性和回旋余地来,他还远远比不上交趾呢。
让他反又怎么样?哪怕最恶劣的情况,自己也能去收拾过来。
唉,多嘴一句话,就引动了赵祯的心事,来逼自己写什么改革方略了。
改革朝政,说起来容易,现在上街随便拉一个读书人,他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若是在徐平前世,上网发个帖子,能够辨论上几天几夜。
但是,真地考虑到可行性,有效性,还要降低副面作用,选择就会少之又少。而且千头万绪,很难说从哪里改起,一步一步怎么做。
你只要定好了步骤,即使勉强把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百分之百地会走偏。这一点不用心存侥幸,也没有侥幸的空间。改革只能有目标,有一个大方向,具体的过程和采取的措施,必须随着实际情况不断调整。只有不断调整,才能保证改革方向的正确,才能保证改革最终会实现目标。
你可以定出第一步的目标是什么,实现了第一步之后,怎么根据实际情况去迈出去第二步。但却不可以说第一步应该怎么干,第二步又该怎么干。否则地话,等第一步落地,第二步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向前迈了。
凡是事情一开始,不讲目标方向,或者讲了之后洋洋洒洒潇洒地定好第一步要做什么,第二步要做什么,这件事该怎么做,那件事该怎么做的,便就如宋太宗用锦囊妙计指挥战争一样,打一百次败一百次。而且不但会百战百败,还会把自己的信用和力量迅速消耗干净。
今天赵祯客客气气地在天章阁,虚心地问徐平改革的方略,等到真按着徐平说的办了,发现跟今天说的有偏差,那可能赵祯就永远不会再问了。
赵祯转过身来,看徐平紧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不由笑道:“时间还早,你尽可以慢慢想。说起来,自你回京,快一年了,难得像今天这样,我们君臣二人说一说心里的话。你与王拱辰一起开了家店,里面卖的果酒味道甚是不俗,我让人在宫里也学着酿了些,今夜我们便痛快喝一回!”
徐平恭声答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令!”
赵祯吩咐下去,不一会,一个小黄门提了一个大桶过来,里面放了两瓶酒。
徐平看了不由苦笑,这桶跟自己店里的一模一样,大小款式,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就是赵祯这位老实皇帝,也一样对臣下的私生活感兴趣,而且还会派人刺探。皇城司的那些人,依然旧习不改。
上了酒,又摆了几盘蔬果,两人也没有坐下,随兴地端着杯子随便喝两口。这里是天章阁,上酒已经是不得了,不可能还几大盘几大碗有鱼有肉。
一边与赵祯聊着闲话,徐平一边想着刚才赵祯的问题。改革方略,说得云里雾里模糊了不行,说得太明确了也不行,神仙也不能把每步都估算清楚。这中间度的拿捏是非常考验人的,徐平不得不绞尽脑汁。
赵祯信任徐平,但终究不可能是无条件的信任。这一年就是观察期,觉得徐平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而且条理清楚,卓有成效,才会来问他。今天党项使节的事件只是一个引子,没有这个引子,赵祯过些日子也会找个由头来问的。
徐平陪着赵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心里则考虑着过一会话到底要如何说。
皇宫本来是唐朝时汴州的州衙,一个地方官府,规模终究是有限制。虽然五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