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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范祥在城头闲聊一会,徐平随口问道:“现在番贼境内如何?自他们印行纸币,到现了也有几个月了,难道还能一切如常?”
“经略问起这件事,却是有些不好说。张元能在番境混得风生水起,也并不是全凭侥幸,自印行纸币,他真地替昊贼聚敛了修建天都山南院的钱财。现在党项境内,还没有办为行用纸币发生什么大的乱子,反倒是市面上繁荣了不少,也是咄咄怪事。”
徐平皱了皱眉头:“如番贼这样印纸币,便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财富怎么可能凭空印纸印出来?你说他们市面繁荣不少,想过为什么没有?”
“依卑职看来,无非是到现在为止,拿到纸币的人真的有钱了,市面才会繁荣。经略以前说过,印发纸币会把市面上本来有的钱盘活起来,现在番贼就当是到了这一阶段。”
徐平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接着说下去。”
范祥道:“经略总是说起官府做事情,不管做什么都会收到好处,也会花掉本钱,现在番贼当是见到了纸币的好处,还没有查觉到要付出的本钱。张元印发纸币,在番贼境内用的办法,是昊贼向大族摊派,大族再向小族摊派,一层一层摊下去。在这之中,昊贼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各大族的豪酋又其次,到了下面的小族那里,已经利弊参半,不一定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了,至于下面的普通民户,只有出血割肉的份。这便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虾米只能吃土,番境内的普通民户便如泥土一般。现在才几个月,印发纸币才到吃小鱼的地步,番贼上层见到了好处,下层民众还没有见到坏处,是以市面繁荣。”
徐平连连点头,范祥说的确实有道理,自己以前倒是忽略了这一点。任何政策的层层传导总是需要时间的,没把大量底层民众逼得破产之前,发行纸币的坏处显现不出来。发纸币是带毒的十全大补丸,但现在只见到补的效果,毒却没有发,自然会刺激一下党项的经济。引鸠止渴也真地能够止渴,毒发总是在止了渴之后。虽然由通行纸币引起的繁荣是虚假的,只是昙花一现,但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段繁荣的时期。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徐平道:“如此看来,倒是真让昊贼借着印发纸币,强行注了一剂鸡血,又能撑上一段时间。最少这一个冬天,他能够撑过去,战事倒是急不得了。”
徐平原本想着,党项发行纸币,会很快引起经济的崩溃,自己在借着战事给他们施加足够的压力,加速这一过程。却没想到印发纸币好的效果是立竿见影,坏的地方要见效尚需些时日,短时间内反而增强了元昊的实力。本想利用夏天牢牢战住会州,入秋之后就全力与党项争夺天都山地区,全力进攻,看起来这策略还有点问题。
苦笑着摇了摇头,徐平也有些无奈,灭国之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党项在这一带盘距了近三百年,早已经根深叶茂,又能够借助北方草原的牧业资源,利用周边地利。
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也就不再烦恼,徐平问范祥:“既然如此,我们便徐徐图之,要做大事便不能心急。对了,童大郎和病尉迟二人在番境如何?他们帮着我们做事,不要让番贼瞧出破绽,起了疑心才好。”
说起这二人范祥就笑:“番人做事,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童大郎和病尉迟要按我们看来,有这种门路,能够运到番境各种货物,必然生疑。但番人却不这样看,只道这两个人有本事,有门路,到处把他们奉为坐上宾。如今二人赚的是金山银山,过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甚至那些番酋王公都要给他们几分颜面,经略说怪也不怪?”
徐平想了一会,也实在想不明白党项人的路数,一起笑着摇头。在自己看来,童大郎和病尉迟两人在党项必然可疑得很,自己秦州要是有这么个人,早就派人把他十八代祖宗都查清楚了。可党项人完全不向这上面想,能够赚钱的就是好汉,满城的人巴结二人还来不及,谁敢说他们可能是大宋细作,不想活了?细作应该是去摸军情,帮人赚钱不是疯了!
这是文化上的根本不同,你讲不出道理来,实际也没有道理好讲。便如当年大宋初立国的时候,丁惟清被派去西凉买马,却被西凉番部强抢了做他们的节度使。这个节度使还不是名义上的,各番部正儿八经听他号令,你跟谁讲道理去?
第158章 桃花运
病尉迟趴在窗口,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忧心忡忡地对童大郎道:“哥哥,现在市面上越来越是热闹,番人得意得很。你说我们从宋境运货物进来,到底是不是真地帮了大宋?别我们费尽心力,反而帮了番人,罪过可就大了。”
童大郎若无其事地道:“兄弟安心,似这等朝廷大事,我们又知道是什么?既然秦州的徐经略相公让我们如此做,那就必然错不了,安心做事就是好。”
病尉迟叹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忧心:“可看着外面一天一天热闹起来,元昊那贼得了钱财,重又有了声势,最近还跑到天都山去开什么南院,我总是觉得心不安。”
童大郎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去取了酒来,自斟自饮。他也想不通,但既然这事情是徐平亲自安排做的,就必然错不了。想不通就想不通,何必去自寻烦恼。
病尉迟在窗边趴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离开窗前,到童大郎的对面坐下,说道:“哥哥,前几天城里的什么隈才老儿要把女儿嫁给你,你是怎么想的?”
童大郎把手中的酒杯放下,沉声道:“我们虽然是该杀的囚犯,但此生童某从来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哪里有娶一个番女的道理!我们身在贼境,既然已经跟经略相公说好,将来可以免了从前罪责,自然是等战事打完好好回到大宋过日子。我现在娶个番女,到了那个时候怎么办?带她回大宋去必然有人多嘴,不带回去难道一刀杀了?要是再生下个一儿半女,就更加难以措置,何必去自寻烦恼!”
“可隈才也是番人大族,现今还有一个隈才浪罗做着昊贼的亲兵队长,若是回绝了隈才老儿,只怕会有些烦恼。”
童大郎冷哼一声:“现在我们身家丰厚,兴庆府里多少人家想巴结我们,一个昊贼身边的亲兵队长做是哪一棵葱!现在出去,那些番人王公都要给我几分面子,怕什么隈才族!”
病尉迟也想不明白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开始他从秦州三司铺子进货物,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觉了。可几个月做下来,却发现不但没有人过问,还都找各种借口靠上来想参与进这生意,就连元昊的子女都有人托关系来认识他们。至于各族王公大臣,就更是趋之若鹜,他们这份热情让病尉迟更加诚惶诚恐。
前些日子,从他们这里买酒贩卖的隈才老儿听说两人都没有家室,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童大郎。那番女才十七岁年纪,隈才老儿还特意带过来让两人看过,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童大郎是好汉脾性,无心女色,在兴庆府多少大事要做,没有答应。
隈才族也是党项大族,居于地斤泽,当年赵继迁被打得大败亏输,就是逃到那里躲藏起来,最终翻盘。不过当年赵继迁逃到地斤泽的时候,隈才族对他并不友善,和当地另一个大族麻奴族抢了他不少牛羊。不过番胡日常都是杀来杀去习惯了的,现在隈才族依然有人在元昊身边做亲卫,还有一个隈才浪罗做他的铁骑队长。这样一个大族,听说隈才老儿在族里的地位还不低,主动提出来与童大郎结亲,就可看出童大郎的地位。就是童大郎不愿意,周围的人也是认为他看不起隈才老儿,家里金山银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攀上亲的。
病尉迟想不明白,童大郎一样想不明白,不过他做事放得开,想不明白便就不想。每日里周旋在城中各大户之间,做着生意,赚着钱财,跟当年在洛阳的日子相差不多。在童大郎想来,现在赚的钱都不是自己的,等到战事结吏,秦州必然会收回去。不过到时候交上的钱越多,自己以后的日子必然也就越好,是以现在生意做得很认真。
两兄弟喝闷酒的时候,就听见楼下有人喊:“大郎在家吗?小老儿来谈些杂事。”
还没有回答,一个小厮两眼惺忪地跑上来,禀道:“员外,门外那个什么隈才老儿又来了,手里还提了一对鸡。小的说员外正在歇息,他却执意不肯走。”
童大郎瞪了小厮一眼,知道他定然刚才是梦游周公去了,才被隈才老儿闯了进来。夏天人容易犯困,也懒得责骂他,只是道:“你让老儿到客厅去,我稍后就到。”
小厮应声诺,急匆匆地跑下楼。
童大郎站起身来,对病尉迟道:“这个老儿还真是能缠人,没奈何,我去会一会他。隈才族在地斤泽那里地盘不小,若是真能够靠着他把货物销到那里,也是一条赚钱路子。”
病尉迟答应,看童大郎快下楼的时候,在后边道:“哥哥,隈才老儿家里的那个女儿长得真有几姿色,而且看起来文文静静。老儿若实在有意,你就应了他吧。”
童大郎头也不回地道:“我多少大事要做,哪里有这种心情。你若是看上了,我便从中说和,让那番女嫁给你便了。日后回国,只管带回去就是。”
身后病尉迟没有说话,童大郎便知道他是真地有意了。两兄弟不分彼此,童大郎的钱财就是病尉迟的钱财,隈才老儿只是贪财,跟谁结亲还不一样。
下了楼,就见到隈才老儿坐在桌旁眼巴巴地看着门口,脚边放了一对肥鸡,用草绳绑在那里。听见脚步声,老儿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
寒喧毕,童大郎让了茶,问道:“阿爹,怎么又来望我?还带了一对鸡来,着实破费。”
隈才老儿搓着手道:“你是城里知名的大员外,一对鸡值得什么?见笑,见笑。”
客气了几句,那老儿左右看看,凑近童大郎身前小声道:“大郎,小老儿一向对你甚是看重,虽然你无意嫁娶,与小女无缘,这份情谊总是在的。”
见不是来说亲,童大郎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阿爹怎么说这种话?童某一个抛家舍业来此的异乡人,阿爹如此奉承,已是让我心里难安。有什么事情,阿爹尽管直讲就是,若是我能够帮上忙,绝不敢推辞。”
隈才老儿搓了搓手,又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对童大郎道:“大郎,我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去外面的市井里转,晓不晓得,最近东西越来越贵了。”
“哦,这事情我偶有耳闻,是有人说起,近些日子物价涨了起来。这也难怪,外面的市面热闹起来,大家的手里有了钱,自然就愿意花,可不就把价钱抬起来了。”
第159章 物价要涨
隈才老儿坐在那里,神情局促,不住地搓手,过了一会才道:“大郎,实不瞒你,小老儿眼里却不是那样。这次物价起来,市面上热闹不热闹是另一回事,但钱真是不值钱了。”
童大郎的心里“咯噔”一下,听了这话,蓦地想起前些日子病尉迟转给他的徐平的吩咐,生意怎么做都好,但就是手里不许留党项印出来的纸币,只收硬通货,比如金银铜钱之类。如果生意来往中有了纸币,那就尽快换出去,不要砸在自己手里。这几个月里兴庆府各种生意一直红火,市面繁荣,使他都快把徐平的话忘记了。隈才老儿一提,童大郎才猛然警醒,张元那厮拼命印钱,物价只怕是支撑不住了。
在印纸币之前,党项由于金银铜钱外流,市面上缺少货币,商业受到了压制。纸币一出来,先就是一波报复性的反弹,商业骤然繁荣,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受到了商业繁荣的鼓舞,就连元昊也以为找到了治国良策,把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张元,自己带着丰富起来的国库物资去了天都山。但钱越印越多,市面上用来交换的货物却越来越少,党项的工商业基础也不足以支持生产发展,物价飞涨的拐点已经到来。
隈才族到底是大族,他们手里有元昊抑配下来的大量纸币,对物价比童大郎这些人敏感得多。纸币到了偏僻的地斤泽没有半分用处,买到的货物少了,隈才老儿自然心慌。元昊抑配纸币是以六折给各大族的,在物价没有涨到这个拐点之前,各大族并不担心,他们并没有亏钱。物价一旦涨过这个拐点,就会引起大族恐慌,手中纸币会拼命地抛出来,那个时候党项人才会感受到了物价一天一个样的滋味。
沉吟一会,童大郎对隈才老儿道:“阿爹,市面上的钱多了,钱贱货贵是当然之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能够做什么?不知阿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