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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显得分外明亮。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在地上,斑斑驳驳,好似在地上铺了一层寒霜。
估计最终还是要打一仗的,只是徐平不知道耶律宗真敢不敢带着全部三四十万大军到丰州。一旦败了,这三十多万大军失去战力,则徐平从西北方向,高大全统河东路兵马从代州的东南方向,同时进攻云、朔两州,局面就无法收拾。
契丹是真正的帝国,不会跟元昊的部落首领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好。想来耶律宗真不敢这么冒险,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经德州兵逼振武县,一路到丰州出战。
如果这样,仗打起来就有讲究了,党项的十几万大军就有了用武之地。
打到这个份上,若说徐平没有直下云、朔两州,威逼幽州的冲动是不可能的。不过他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坚持把战线摆在这里。
战争不只是攻城略地,不只是热血拼杀,说到底还是两个帝国实力的比拼。无非是两个国家的较量,在特定的时间,用战争这种形势表现了出来而已。攻下云、朔,固然是大功,可以涨自己的志气,但好不容易从东西两个方向撕扯开的契丹防线,又聚到了一起。
幽云十六州大大增加了契丹的实力,但契丹的根本不在幽云十六州。夺下云、朔两州对契丹不是致命的损失,对峙的战线缩短得到的好处,足以弥补这几州失去的损失。
看着天上的明月,徐平叹了口气。到了自己现在的地位,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过程,而是结果。重要的不是去怎么打仗,而是要知道从哪里停止。不懂见好就收,把战线越拉越长,最终会让后面无数的矛盾集中爆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契丹派使节来谈什么?耍嘴皮子当然不是目的,而是要各自摸清对方的底线,后面的战事要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都不能一下灭掉对方,只能这样打打谈谈,谈谈打打。
三日之后,耶宗真和刘六符得到了徐平的答复,双方在云内州和丰州的中间青冢会面。
秋风已起,草木枯萎,远远看去前面一个巨大土堆,上面似还有青色。
范仲淹驻马,看着远方的青冢,吟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千余前宣帝南征北讨之后,还要赖此一女子抚绥蛮夷,统军之人至此,岂能无愧色?”
徐平道:“对于蛮夷或征或抚,本无一定之规,择合用者为之。只是朝廷大政,以一弱女子一身当之,有些令人不齿罢了。统兵之人有愧,居庙堂理朝政的人,难道就能够心安理得?朝廷大政,文武并用,文事不修,武事自然败坏。文用于内,武用于外,内为根本之基,武以别内外而已。故宣帝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杂之。”
范仲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涉及到两人深层的治国之道的区别,不是徐平一两句话就能说服范仲淹的。这几年来,徐平对自己的整个治国理论越来越成系统化,已经开始自成一派。儒家系统内的治国理论之争,不脱《春秋》、《尚书》、《易》这几本经,其余的没有这么严重的原则争论。《春秋》讲的就是华夷之辨,内外之别,在这一方面徐平慢慢走到《春秋》这一派的儒生的道路上。一讲文武,必讲内外,成了徐平的习惯。
文明是一直在延续的,认为自己来自一千年后,就比这个年代的人有见识,那也未必见得。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有一个时代文明立足的根基,不是靠着后世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当先知。只能扎根于这个时代,才能真正引领这个时代前进。
跟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有不同的认识是正常的,因为两者立足的事实不同。
徐平前世是被教育汉文明是人类惟一延续数千年的文明,绵延不绝,有格外强大的融合能力。纵然一时挫折,也无需担忧,纵国灭,汉族文明不会灭。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没有这么乐观,汉文明曾经不绝如缕的危险一直在他们心头,重兴汉家江山对他们来说是一副千钧重担。自汉亡,经过短暂的魏晋之后,永嘉南渡,五胡乱华,鲜卑北魏建立,后来的中原王朝都是与鲜卑一脉相承。包括隋唐这两朝,都脱不了跟鲜卑北魏的关系。本来以为唐朝算是重兴汉室了,结果又是五代乱世,掌控天下的依然是沙陀和粟特人占上风。现在北方的契丹,那一套制度也不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实际还是鲜卑北魏的传统。范仲淹这些人,面对这种局面,沉重可想而知。
其实何止是这个年代,契丹之后是女真,女真之后是蒙古,蒙古之后是明,明朝之后又是女真。除了中间的宋和明,其余全部是跟北魏鲜卑一脉相承,到满清朝鲜卑的传统算是到了大成之时。算一算这些朝代的传承,比宋和明这两朝还是占上风的。
在徐平前世,学历史的本来就有一种思潮,把鲜卑之后的北方民族传承连起来。从北魏之后算起,把一脉相承的隋唐加进去,而后接上辽、金、元和清,就是远比以汉族为中心的王朝更替更加久远的传承。认为宋朝不是统一王朝,而只是另一个南北朝,一定要把契丹和女真称为辽朝和金朝,都是这一思想的体现。
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天命所归采用了阴阳家的一套,即五德终始。后来刘向父子又提出一套五行相生,便出现了闰朝。本来刘向父子的原意是把短暂的秦朝视为闰朝,但在后世,统观历史的时候,后人以汉族为中心的王朝更替观,就有人把元和清视作闰朝。但真正说起来,论传承的联绵不绝,宋和明相对于北方民族的传承更替,反而更像是闰朝。
徐平前世的历史教育是在这两种思潮的夹击下进行的,于是一方面强调汉文明的绵延不绝,另一方面又格外吹捧鲜卑北魏一系传承。夹于这一传承中的宋和明两个朝代,被讥讽谩骂的最多。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总有一个以谁为主的问题,偏向了哪一面,便就会对历史形成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必然会影响对历史的解读。
谈治国,谈理政,必须要以史为鉴。而以史为鉴,自然就有一个读史的态度,这种态度必然会表现在政治行为之中。
与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比较起来,徐平没有一定要把鲜卑传统拉进文化体系的包袱,自然也就另成了一派。这一派其实也是后面百十年的主流,因为与契丹一直和平,对党项的战事处于上风,文化心理已经变了。徐平这几年的大胜,不过提前了这个进程,而且大增加了新成长起来的读书人的信心。
范仲淹在儒生们心中的地位比徐平高得多,但论起思想的前途,就是徐平占上风了。
第303章 我们如此做
到了青冢之下已近黄昏,一轮红日卧在西边辽阔的草原上,散出万道霞光。
耶律仁先和刘六符提前已经到了,停在青冢之下,一直心中忐忑,不敢下马。虽然数里之内没有人影,但他们知道,十里开外就有党项人的大军在游荡。那些亡了国的蛮子们可不讲规矩,一个不好从哪里冲出来,就生死难料。
直到见到徐平的仪仗到来,两人才长出了一口气。纵然以前没接触过,但徐都护的名声一向不错,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反悔。
双方约定各带一千兵马,阵势排好,徐平和范仲淹催马上前,见耶律仁先和刘六符。
叙礼毕,徐平道:“大王和学士远来辛苦,本该为你们接风,只是军阵之前,有些不方便,无礼莫怪。”
耶律仁先拱手:“这里本是契丹境土,都护是客,我应该给都护接风才是。”
徐平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各自安歇吧。明日一早,便在这青冢之下,两军之间设一军帐,我们详细议论。大王,两军相争是为国,私下里就不必剑拔弩张了。徐某是个实诚人,有一说一,何必每句话都带机锋?有些无趣了,正事不必带到私下里来了。”
说完,拱手作别,与范仲淹一起拨马而回。
耶律仁先看着两人的背影,恨恨地道:“打什么机锋?难不成几个月前,这里不是本国的境土?说得再是好听,也无非是借着几十万大军以势压人罢了!”
刘六符低声道:“几十万大军是不能够摆出来说的,不然又何必来谈?大王,两国之间利益纠葛,不只是战阵胜负,使节之间锋利害也非小可!”
“我明白,学士说得对!”耶律仁先点头。道理是明白,但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契丹与大宋打了无数交道,这还是第一次处于下风,被对方用武力威胁。
回到营帐,徐平对范仲淹道:“夜长难以入梦,经略,我们再一起仔细想一想,还有哪些是先前没有想到的。此次见契丹使节,一切必须本于景德时澶州誓约!”
范仲淹点头,两人各自下马回帐略作收拾,一起回到帅帐。
帅帐里,徐平已经吩咐备下酒菜,点起灯来。旁边,挂着用大字誊录的《誓约》。
这两三百字的《誓约》,便是宋和契丹和平数十年的根本。这不是一张废纸,要破坏《誓约》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有获得的利益远大于付出的代价,才会把这张纸不当一回事,现在显然还没有到时候。不管是对于宋朝,还是对于契丹,时机都不成熟。
《誓约》的内容主要有三:一是宋每年助契丹军旅之费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二是澶州战后地盘一切如旧,即回到战前状态;三是各守疆界,不得交侵。
此次谈判最关键的显然是第三条,即宋有没有侵契丹的疆界。徐平是不认的,自己是从党项人手里接收的地盘,党项人没有攻丰州,自己就宁愿放着一座空城在那里,也不出兵去攻。说到底,《澶州誓约》约束的是宋和契丹的边界,管不到跟党项的边界来。至于把党项算成大宋地盘,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契丹比大宋更早承认了党项的独立,这本就是契丹对不起大宋的地方。至于三十万两匹绢银的岁币,因为在《誓约》中用的名义是军旅之费,这次打过,军旅之费也要重新算过了。
原则是这个原则,但两国谈判不是流氓讲数,很多话不能讲得很直白,不然纵然达到效果也会遗后人笑。来此之前,徐平和范仲淹已经商量过多次,今夜只是查遗被缺罢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自入宦海,这句话徐平讲了无数次。潜移默化之下,开始影响到了朝廷中的官员。事情做计划,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进行演习,事后进行总结,已经成了很多官员的习惯。范仲淹是慢慢接受这一点的,不只是在军事上开始接受徐平的思想和做法,在具体做事的程序上也在改变。
两人多次商讨,既是在对明日的谈判做计划,也是在进行演习。有人出主意,另一个人便从对方的立场进行讨论,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数次讨论。
夜已经深了,徐平和范仲淹再次确认了两人的想法,饮了一杯酒,各自坐在帐里闭目沉思。仗打到现在,要把得到的利益固定下来,明天的谈判和接下来的战事一样重要。
沉思了一会,徐平起身,走到帐外,默默看着月光下高大的青冢。
一个人的功业是要由后人评说的,好与坏,功与过,自己只是一个参与者,而不是评判者。随着党项的灭亡,西北出现了新局面,从河西到西域再无强敌。在东面与契丹对峙的同时,宋朝有了一个向西开拓,再次像汉唐一样控制西域的机会。
朝中没有人能够抵抗住这个诱惑,从皇帝赵祯,到众大臣,目光实际上都盯在了河西数郡上。迫不及待地要与契丹定下边界,便就是为了集中全力向西开拓。
后人对自己功业的评说,对徐平等大臣来说是谥号,对赵祯来说就是庙号。什么样的谥号和庙号好?《谥书》当然分了三六九等,不过自汉朝建立这套系统已经千年,谥号和庙号已经与人挂钩。曾经那些伟大的帝王用过的庙号,对于皇帝来说就是好庙号,大臣的谥号也是一样的道理。《谥书》只是一个原则,真正的美谥其实来自于前人,来自于自己的功业可以与前人相比,从而得到了同样的美谥。
两汉数百年,得到庙号的皇帝不过了了数人而已。刘邦的汉太祖,文帝的汉太宗,后世已经成了开国和继位者的专属,即祖有功而宗有德,以功德立国,后面的皇帝就不能再想了。其他的美谥,无非是汉武帝的世宗,汉宣帝的中宗,再加上光武帝的世祖和照烈帝的烈祖而已。赵祯对这一套熟悉无比,没有机会他不敢想,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也要搏一个美谥留给自己。开拓西域成功,就可以勉强当得起一个中宗,如果能够收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