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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问道:“何为君子?愿闻其详。”
“君子何义,臣难以尽言,如天上北辰。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此其谓也。臣只知君子之行,《论语》一书,论之甚详。详其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君子求诸己是也。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是也。君子不以言取人,不因人废言亦是也。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聪明如夫子,也只是道何是君子之行,何非君子之行,而不道何为君子。君子如北辰,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而不能至。”
“此为真读夫子之书者也。”赵祯点头,“宰相坐。坐而论道,古礼。”
徐平谢过,坐回位子上。到了这一步得到赵祯认可,已经成了大半,不由出了一口气。
请过茶,赵祯又问:“士大夫当遵君子之行,人君亦当守君子之行,此无疑义。然以仁义治国,汉行之,虽有文治武功,终不免败亡。敢问宰相,汉亡是失仁义之故与?”
徐平捧笏:“回陛下,圣人之道犹如君子之于士大夫,可照亮前行,然而路上走得到底如何,却又非全归于仁义者。失天下,必失仁义,此无可疑。仁义一时之失,未必就会致天下败亡,此有挽一时失仁义之术而已。有挽天之术,而曰天下不必本于仁义,是匹夫之见。不行仁义,纵能一时挽天倾,终不能长久。是故,天下之治终究归于行仁义。仁义乃天下所本,而非一时之用,讲仁义之用,则未过儒门门槛。”
至汉朝中原汉族完成了文化大一统,天下之民皆称为汉人,而不再称秦人、楚人,齐人、燕人。汉儒的大一统本于天命,虽然后人说是编造出来愚弄下层的,但实际上当时从皇帝到大臣都信得很,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尤其信这一套。从魏晋到隋唐,天命之说已经难以为继,避于江南的中原正统终不能光复天下,残民者昌,佑民者殃。
到宋朝儒学再兴,天命说被放弃,宋儒改以公天下、查治乱的正统说来代替。从古文运动到疑传惑经,再到六经注我,都是这一体系的一部分。然而宋儒的努力,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被蒙古所灭,中原陆沉的结果。这些努力,实际上随着宋朝的灭亡就离去了。
历史不能假设,认为宋朝不灭会如何,实际上宋朝出现这种思潮,从皇帝到士大夫都愿意做出让步,正是因为有巨大的外部威胁。没有外部威胁,内部矛盾就会转趋激烈,皇帝和士大夫相携相让的局面也不会出现。
宋亡之后是元,明灭元,之后又被清灭。清末正统论再次被拿出来鞭尸,从梁启超到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从破正统论入手,打破汉族的文化一元,中原一统,又是后话。
文武完足,徐平立下如此大功,来任宰相要职,比其他权相更显眼,会不会引起赵祯猜忌,甚至下毒手?想多了,是把历史的特例当成了通例。实际上两宋三百余年,并没有因为宰相威望过重,权力太大而让皇帝下毒手的。哪怕是宋太宗时期规矩未立,那时的权相赵普甚至插手皇太子之争,最后也没怎么样。一时失宠外贬是有,最后恩遇不失,安然去世,身后得享哀荣。
有这种想法,根本上还是没有认识到宋朝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不是一句笼络人心的虚言,而是整个政权的根本。在这种政治结构下,权力再大的宰相,也无法威胁到皇位。而再是猜忌心重、专权独断的皇帝,也不会对宰相下手,不然天下根本动摇。
宋朝的皇权与相权,有矛盾,但更多的是合作。双方之间不是你多我少,除了极个别的权相,大多数时候是相权加强,皇权随之加强。不认识到这一点,徐平怎么敢来做这个改革的宰相?再是大公无私,也得先为自己和家人考虑。
讲善猜忌,刻薄寡恩,手段毒辣,甚至是勤政,宋太宗都不下于清朝皇帝雍正。但雍正朝杀得人头滚滚,太宗朝的赵普哪怕卷入太子之争,最后落败,也能安然离世。
问道于宰相,施政于天下,徐平只有向赵祯讲明白了自己的施政根本,获得了他的认同,才能推行强有力的改革。改革成功,取得成效,徐平有功,赵祯有德,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徐平的功,远不能威胁赵祯皇帝之德,实际上是大大稳固了他的皇位。
讲过了人性,接下来,徐平要结合这一套意识形态,讲自己要如何施政了。
只有把意识形态、政治结构与具体施政打通,才能推行一场顺利的改革。至于这场改革会触动谁的利益,谁倒霉,谁得利,其实不用想太多。能够影响到改革的官员,并不会像到菜市场买菜一样,斤斤计较自己得了多少利益,失去了多少利益,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根本就算不清个人的利益得失。真正让他们拼争到底的,是意识形态的差别。
把改革的成败说成哪派人屁股坐在哪边,是回避意识形态,随手给出的一个解释。
历史上数十年之后的熙宁变法说明了这一点,千年之后的改革也说明了这一点。在历史洪流面前,个人利益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不管具体斗争的手段如何,能在思想上包容反对者,互相提携,互相纠偏,改革中就能取改革者和反对者的上限。而如果你死我活,形成党争,就会取双方的下限。
关键在思想的碰撞,而是不斗争的手段。哪怕双方火并,战场上打生打死,做到了思想上的包容,就能取得一个好的结果。而如果思想上不包容,哪怕是双方客客气气,温良恭谦让,一样会取出双方的下限。
这是改革的逻辑,改革者当遵从这个逻辑,不要把好事变成坏事。
第10章 治术(一)
赵祯没有紧接着问下去,而只是与徐平默默饮茶。徐平说,赵祯不只是听,他还要仔细去想。只会做皇帝,可不是赵祯智力不行,实际上这些道理,他理解甚深。
过了好一会,赵祯才道:“已闻宰相之道,本于仁义,儒门公理,此无疑矣。然依宰相之言,道只可照亮前行,治国需有术。愿闻宰相治国之术。”
徐平捧笏:“君子谨其行,治国理政,善用其术。一人为君子,两人曰仁,三人及众曰义。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可知所谓仁,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忠恕。仁本于两人之间,而众又本于仁,不同于仁之处,曰义。治国之术,便是由二人及于众。不失其仁义,便就是以仁义立国,不必拘于小节。”
“臣自入仕,及于今日,若说治事理政之术,十六个字。认识事务,一分为二;解决问题,三方入手。谨记这十六个字,便大略不失于仁义。”
“啊”赵祯猛地一愣,“哪十六个字?到底如何解?宰相细说!”
徐平也愣住,自己一时说得口滑,用了前世惯用的字词,这个年代不合时宜。想了一会道:“这十六个字的意思,是说我们新见一事,一物,要去搞清楚,需一分为二。执其两端而叩之,中庸之道也。要得其全面而中,不可执其一端。如臣手中之笏,看之如此,还要查其有何用处。若是只看众大臣上朝人人手捧一板,而不知用于笏记,便就觉得过于可笑。如在街衢看一乞丐,百般其惨,便觉得其可怜,是天下不公,而不去查其何以沦为乞丐之因,便会失查。若见一子对其父甚是冷淡,便就认为其是不忠不孝之人,而不去考其为何如此,硬要治其忤逆,一个不慎,就可能违了孝悌本意。见一物或一事,必要一分为二,就是要知其是什么样子,为何会成为这个样子,才能得其根本。”
其实认识事务要一分为二,不仅仅是这些,根本上是辨证法。不过急切之间,徐平说不明白,也举不出足够的例子,便用浅显的意思代替。不错即可,具体的内容,在以后可以慢慢补充。观察事物要全面,不要草率下结论,不然就会盲动,好心办坏事。
“解决问题,三方入手。是讲我们遇有疑难,不要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办事,而要跳脱出来,分成你、我、他,各方考虑过了,才好下手。三方为义,三方着手,才能大义不失。”
听到这里,赵祯直起身来,对徐平道:“宰相之君子、仁、义之说,先前我实听士子讲过。君子、仁,不失圣人本意,细思量,委实该是如此。惟有这义,宰相当日并没有细讲,众人更加众说纷纭,难解到底何意。此次开科,陇右举子便有人涉及此节,只是众人难以详解,又怕宰相必有深意,国子监发解取为中等,让其省试而已。今日解说清楚,以后也好正视听,免致考官举措失当。”
陇右除了徐平帐下发解的那些随军士人,还有其他身份的举子,由国子监发解。从那天徐平起了一个头,这些人私下里议论很多,有人就带到了发解的试题里。徐平有在三司的治绩,有在陇右的军功,文武样样过得去,年轻的读书人追随他的思想,人之常情。只是让国子监发解的考官无所适从,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敢反驳徐平之论,最后只能和稀泥。让写到这些的人顺利发解,但也不给很高的名次,说得过去。
君子好说,仁也好说,但要把义讲清楚,却绝不是几句话的事,甚至从现在开始讲一夜,讲到明天早晨,也未能够完全说清楚。偏偏治国理政,义最重要。君子、仁到底还是偏向个人的考察,正确地使用义,才是治国之术。
徐平起身,看了看旁边的一块黑板,道:“义最难,臣请在板上条列之。”
在议政的场所设置黑板,本就是徐平带来的习惯,赵祯已经习以为常。
得到赵祯允许,徐平走到黑板前,画了三个圈。捧笏道:“遇有疑难,要想不偏不倚得其中,必然是从三方下手。如审案,则有推鞠之官、原告、被告。若有疑难,又传证人对质,则有原告、被告、证人三方。推鞠完毕,又有检法之吏,议刑之官,定谳断刑之官三方定其刑罚。有疑难,每一步,皆从三方入手,方可求全面。”
赵祯点头:“本朝司理参军之设,是祖宗巧思,怜细民之意。鞠谳不同司,各设官员主理,最能免民间冤屈。你如此解,却原来是合了义之大道理。”
宋朝鞠谳不同司,司理参军专管审讯,别设司法司之下吏人检法条,司法参军依法条检法议刑,最后再由判官、推官拟判词,主官无疑义,由知州和通判通签联署,一件案子才算审讯完成。这就是司法程序公检法的源头,确实有极大的进步意义。当然赵祯说是祖宗巧思,就过于拔高了,实际上从魏晋到隋一直有进化演变,不过唐朝废弃,到宋终于形成了比较完善的制度。而宋之后,这一司法原则又被废弃,再出现已经忘记宋朝故事了。
古代断案,由父母官坐高堂,下面小民击鼓告状这种事情,可以出现在很多朝代,惟独不能出现在宋代。宋代的狱讼主要集中在州一级,下面县一级只能断小案,上面的路提刑只是复核。而州一级,分司比较完善,从程序上已经类似于徐平前世的公检法。
这种制度的形成与完善,是宋朝统治者比较得意的善政。徐平选择从这里开头,是让赵祯能够顺利接受自己的说辞。讲仁义,只是一种政理朝政的方法,并不涉及好与坏。
徐平捧笏:“天下之庶政,莫大于稼穑,臣请从稼穑讲起。”
赵祯道:“如今天下,耕者无尺寸之田,富者田连阡陌,而不力稼。天下之害,莫过于此。前些日子李觏、欧阳修诸人都上书要朝廷平土,议者以为难行,不了了之。你为宰相理朝政,若真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善莫大焉!”
徐平未置可否,在黑板上自己画的三个圈里分别填上赋税、租息、口粮种子,道:“田土所出,于力耕之农夫而言,无非如此三份。朝廷赋税是一份;口粮、种子是一份,这一份里面,还要加上备灾之用;租息之类是一份,这一份里以租息为主,并不只包括租息。”
赵祯看了一会,指着租息道:“耕者自食,不耕不稼者不得食,租息多余!”
“是啊,租息是多余。然天地初生,人杂于群兽之中,采野果草籽而食,猎鹿鱼鳖而补,昏昏然不知岁月。至以草为谷,驯犬以养之,圣人出焉。初耕田,无犁无铧,一夫纵血汗流尽,犹不能使全家免饥馁之苦。至有犁铧,除果腹之外,犹有多余,奉赋税而成邦国。至铁器大行,果腹之余,犹可备宰荒。牛耕与铁器并行,备荒之余,年年犹有剩余之粮米。兼田有沃土贫瘠之别,有人家余粮多,有人家难果腹,兼田而吃租之家出焉。”
赵祯睁大了眼睛,听罢过了好一会,才道:“此韩非、荀卿多论之,果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