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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押司一声冷笑:“你不用兴灾乐祸,知县相公拿我开刀,你们以为躲得过?前些日子发卖县里酒楼邸店,哪个敢说自己清白?我陷进去,你们也逃不了!”
谭节级小声道:“我们是得些好处,可谁敢如此大弄!那店怎么也值两三千贯,押司五百贯就想占下来,委实过于贪心了。此事不须彭三利首告,只要报到知县相公那里,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情弊。反正店还未交割,押司只是推作误算,把差的价钱补上就是。”
张押司又倒了一碗酒,仰头一口干了,口中连声冷笑:“好,好,你们现在都要落井下石,看我笑话不是?这是杀头的罪名,我到要看看,最后谁能安然脱身!”
做官的手段,县里的两名押司一般不合,如果关系好了,官员一般会换掉。巩县里的吏人,以张押司为一派,宋押司为一派,各有自己的人马,各有自己的地盘。甚至各乡的势力人家,也是分别属于其中一派的,多年下来关系已经非常稳固。
官员对吏人分而治之,吏人自然也有应对之法。表面上斗得死去活来,私底下时时联络,互相协调,应付着上面的官员。张押司和宋押司,既斗争又合作。
宋押司的势力主要在城内,城外则是张押司的势力大,码头那里的好处大多都被张押司占了。相应的,城内卖的酒楼邸店好处,则多归了宋押司。
知县要对吏人发难,抓了一个张押司,必然会扯出宋押司的事情来,跑不掉的。这个时候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须要合作应对。
斗了一会嘴,宋押司道:“二哥,事已至此,总要拿出个办法来。此次若是让知县得志,以后巩县再无我等立足之地。不要说富贵荣华,身家性命也难保!”
张押司点了点头:“哥哥如此说就对了!此时危难之秋,我们当同心协力,共同应对才有活路!只要我们起内讧,知县相公收拾起来,我们便如土鸡瓦狗一般!”
几个吏人见两位领头的押司说得如此郑重,才知道事态严峻,都一起看着他们。
宋押司想了一会,道:“二哥,若是有什么办法,不妨说出来商量。”
张押司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才道:“惟今之计,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
谭节级吓了一跳:“押司是说,把知县相公”
说到这里,手里比了个砍头的动作,连连摇头:“这哪里使得?吏不与官斗,知县相公只要稍有闪失,我们就是诛连满门的罪过!”
“说什么呢!”张押司一拍桌子,“如今清平世界,朗郎乾坤,谁敢做那种造反谋逆的事情!我们只要让知县相公在巩县待不下去,便就足够了!有现在知县的教训,再换一个知县来,必然不敢再追查这些事情!”
宋押司呼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二哥的意思,还是要着落在夏税上?”
“不错,只要夏税收不起来,或者引发民变,知县相公的官还想做下去吗?”张押司目光锐利,手指轻刮着桌子,看着众人。
谭节级小声道:“依着旧例,势力人家的钱粮半月内完足,现在时限已过,这些人家的税赋大多已经收上来了。无非是在各地里正和乡书手那里,专等解到县里。如今剩下的都是小民小户,只要县里一催逼,谁敢不纳?此事不容易做!”
宋朝税赋账簿,势力人家,就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包括官户、上等户、在州县有家人为吏的户,等等,专门立账。到了开始收税的日子,这些人家先交,限半月内完足。剩下的平民百姓,则还有两个月的期限,慢慢催收。
这样做的目的最少有两个。一个是势力人家有钱有势,还有的有权,钱粮是最难收上来的。最开始,官府先向这些人家下手,前半个月集中对付他们。不收上他们的税,其他平民百姓的税就先不收,逼着地方官府不得不啃硬骨头。除了开封府外,各地的势力人家占比不大,一般不足一成,是社会上的少数,孤立起来也容易对付。再一个原因,把势力人家的税赋收上来,可以利用他们,去收其他平民百姓的税,减少官府收税的成本。
这样做一举两得,收大户的税成本低,官府下力气是划算的。一般的平民百姓收税成本高,官府一一去催收不划算,再逼着势力人家去收,税收成本转嫁到他们身上。
宋朝的税赋科捐,一个根本原则是“先富后贫,自近及远”,从制度上对乡村上等户特别是形势户从严,对下等户从宽。制度上如此规定,哪怕制度执行不彻底,也不会让国家的税赋负担全压到最贫穷的人家身上,是缓和阶级矛盾的举措。
夏税从五月十五开始征收,七月三十是最后期限。现在已经六月,巩县的形势户钱粮已经催收完毕,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了,想让县里夏税难收,不好操作了。是以谭节级觉得让县里收不上来夏税,把知县逼走,现在已经晚了,多半行不通。
张押司冷笑:“只要钱粮还没有解到县里,就有办法可想。里正和乡书手,只要得我们一纸文字,库里的钱粮,要散回去还不容易!”
听到这里,宋押司猛然一惊:“二哥,你这意思,是让我们全都不做了?”
“不错!”张押司猛地一拍桌子,“一不做,二不休,知县相公让我们活不下去,那就干脆把事情搞大!把收上来的钱粮散回去,我们去太室山躲些日子,说落草为寇,那就落草为寇好了!只要逼走了知县相公,我们回来依然过自己的好日子!”
第65章 要将功赎罪
政事堂里,徐平看着京西路关于巩县的奏章两眼发直。全部吏人逃亡以逼长官,这种事情发生了不止一起了,从景年间之后特别多。但别的地方发生这种事,往往是官员完不成任务,或者被劾,或者调任,路监司为官员求情。巩县不同,吏人集体逃亡,王安石没有比毫完不成任务的担忧,而是主动上章,要求对逃亡吏人重惩。
放下奏章,徐平对一边的晏殊道:“巩县吏人逃亡,地方上奏说他们落草为寇,要发海捕文书。此种事情不少见,如此做的倒还真是第一次!”
晏殊道:“王安石此人,才是有才的,只是锋芒太露。吏人逃亡,长吏躲不过逼下太严的罪过。京西路虽然上奏是吏人贪渎,害怕事情败露而潜逃,我看未必就如此。动辄一两千贯的弊案,令簿难逃失察之过。依我看,此事不可逼吏员太过,当从容商议。”
杜衍也道:“不错,出现此等事,必然是官与吏均有过错。巩县欲发海捕文书,说那些吏人为寇,只怕有些言过其实。可着京西路监司,从附近选谨慎强干的知通,去巩县查一查到底是如何,不可听县官一面之辞。”
徐平想了想道:“不妥,纵然我们觉得此事别有委屈,也不可此时去查。官与吏,吏与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朝廷都不可站在公吏一边,此天下大义。不然,官吏一有冲突便就去查官,恐在地方养成不好习气,从此吏人有恃无恐,仗势以临官长,地方难治。”
吏是与民接触最密切的政权基层,朝廷大部分的制度和政策,都由他们执行。面对老百姓,他们代表的就是朝廷,往往耀武扬威。一旦再让他们对官员占了上风,那就成了上下通吃之势,再也难治。是以对吏人,朝廷可以站在百姓一边,可以站在官员一边,惟独不能站在小吏一边。朝廷用吏人,最主要的就是啖之以利。不管是用重禄,还是让他们在百姓身上占便宜,总之就是有好处才有人来做这差使。
不可否认,吏人中也有重情重义的人,也有深明大义的人,那是个人。从总体上吏是无义的,所以官不可以从吏人中选,吏除了钱,是没有政治前途的。吏要想做官,必须先辞去吏职,才能够受举荐,参加科举。要是不这样做,把持住基层的吏人,就把持住了社会的上升通道,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后果。历史上官吏不分,以吏为官的,有两个朝代,一个是秦朝,一个是元朝,都没有留下好的统治经验。
这个人群的定位如此,是政权为了稳定基层,同时又不被基层挟持,而有意做出的官吏之分。这个分别对大一统政权非常重要,封建制下则可有可无。
想了想,徐平道:“要不这样,夏税未完之前,一切依巩县上奏为准。如果县衙不能完成夏税,则论如律,此不必多言。税能完足,再从临州抽调得力人员,前去彻查。”
程琳道:“如此自然也可。只是现在逃亡的吏人该如何处置?巩县说他们上太室山落草为寇,此无异于反叛,要发海捕文书。秋后再派人去查,这些吏人罪名可就定了。”
徐平道:“既已逃亡,罪名自然就定了。不管事出何因,这些吏人都不能再用,不然以后谁能够治他们?官不能制,他们不就成了地方之主。为朝廷计,为百姓计,逃亡的吏人决不可于用。不只是巩县,其他地方一样如此办理。”
跟县官闹矛盾,逃亡之后再请回去,这些吏人以后就没人管得了。所以这次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巩县都容不下他们,最少也要发配他州。所谓强吏猾吏,都是靠着在地方上错综复杂的根基。出现这种苗头就不行,必须要及时铲除。朝廷不能贪有这些能人,便于治理地方,就容忍他们,这样做是掘统治根基,稳固的政权不需要基层的能人。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由章得象执笔拟定熟状。
巩县暂时依王安石上奏处理,只是不允许发海捕文书。既然说吏人已经落草为寇,那便着京西路巡检司,派得力将领前去围剿。由巩县尉带弓手协助,其他人不与。
原由知许州兼任的京西路安抚使司已经撤销,新设几个都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前些日子刚刚平定了作乱几年的张海之乱,初显锋芒,刚好再到巩县去再立威。
敕令到巩县,颇有些出乎王安石意料之外。河南府是京府,比不得一般军州,上边管事的婆婆就有好几个。吏人逃亡之后,王安石知道河南府和西京御史台,对自己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满,想派人来查自己。转运使杜杞因张海初平,不欲治下生乱,也有些怪王安石生事。没想到敕令下来,竟然一切依自己所奏。
随着敕令而来的还有徐平一道手札,告诉王安石,吏乱官不能脱罪,只是不能现在治他的罪,而让吏人怀侥幸之心。让他尽快安抚地方,特别是夏税不能出任何乱子。再一个前些日子卖出去的官营产业,有如此大的情弊,王安石失察。接下来的日子,对所有的产业重新梳理一遍,不縻费朝廷之财,也不要让百姓吃亏。
徐平一再强调,官员在地方最重要的是让朝廷取信于民,政绩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的考核。大规模发卖官营产业,众官都没有经验,出问题再所难免。最重要的,是在出问题之后进行补救。王安石如果能在重新彻查中,弥补先前的缺失,才可将功赎罪。若是为天下做个榜样出来,那就是大功一件。
原先王安石对工商业改革不上心,为政讲究崇本抑末,农业是本,工商是末。码头附近一处邸店就能出现两千多贯的弊案,让他吃了一惊。两千多贯,顶得上多少良田,让他重新考虑工商业与农业的关系。对于此次的工商改革,有了新的认识。
王安石自己知道,此次乱子,自己被问罪是逃不掉的。吏人舞弊,自己失察在先,发现弊端之后,手段粗暴把矛盾激化在后。不管哪一条,都可以进行惩处。不过王安石是个拗人,越是这样他越不低头。别人觉得把吏人逼跑了,巩县必然收不上来夏税,王安石偏偏就不信邪。都认为此次工商改革搞砸了,王安石不认,一定要做得比别的地方好。
这是王安石的自负,他天资过人,有资格有这种自负。
第66章 以民为师
小雨淅淅沥沥,天地间茫茫一片,宛如成了一个水世界。
还是那一间小店,王安石进了门,随手把油伞放在门后,到一副座头坐下。
小厮急急地跑过来,行礼道:“客官,要用些什酒肉?”
“若有煮好的羊肉,切一盘来,再来几样时鲜菜蔬。此时大酒,筛一壶来。”小厮应一声,转身就走,被王安石叫住。“这里的主人家,还烦请来,我问几句话。”
看旁边站的伴当,小厮就知道这客人非富即贵,答应一声,向后边去了。
不大一会,孙二郎从后面出来,见到王安石急忙行礼:“小民见过知县相公?”
“不须多礼。”王安石指了指身边的座头,“且坐下来说话。”
孙二郎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当初举家逃亡,便是遇到了徐平,现如今的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