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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扬却没看我,只是握着我的手略紧了下,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一般给我无声的安慰,他向陆言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言办事,我一向放心得很……”
陆言却不作声,目光盯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仿佛钉子一样锐利。他曾因为我是水清扬的朋友而向我示过好,但自从得知我与契丹人有关系之后,便再无好脸色——儿女情长终究难以凌驾于国仇家恨和民族大义之上,又或者在他眼中,我才是那个背叛了民族和国家通敌叛国的人。
我下意识地就甩开了水清扬的手,水清扬也没再坚持,只是向他笑道:“情况如何?”
陆言道:“看来姬暗河果然没打算让他死,不过只要有一口气,你也能救活他,不是么?”
他的语气间不无嘲讽,我就算傻子也听得出是针对我来的,于是不由叹气,衷心道:“多谢陆大哥。”
陆言冷笑:“只要你别像上回待那个契丹奴隶那样,就是最好地谢我了。”
我怔了下,方明白过来,以他的智商,肯定猜到了当初我去看望阿呼尔时动了手脚。虽然阿呼尔不是我救的,但在陆言面前逃走,估计陆言也郁闷坏了,于是我心虚的闭了嘴。
水清扬轻轻推了下我:“快去吧,时间不多,何况,如今我们就是想救,人家也未必领你这份情……”
我点点头。水清扬说得没错,张义是那种骄傲到骨子里的人,就算死也未必肯让这些自命清高的汉人来救,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是由一名黑衣人举了火把带路,引我们向前。谁知还没到门口,却见陆言伸手在水清扬面前一拦。
水清扬抬眸望向他,陆言淡淡道:“只这一次。”
水清扬道:“我知道你的底限,阿言,谢谢。”
“那你便不要进去。”陆言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陆言对我与契丹人有纠葛很不满,他与契丹的仇恨也断不会因为某人的某几句话就能相消于无形,今日他的相助是碍于水清扬的情面,我不能让水清扬再为难了。
于是我识趣地道:“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他,不会做什么的,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出来。”
水清扬看了我一眼,道:“你要小心,我在外面等你。”
我轻轻点头,随着前面人弯腰下了台阶。
由长长的甬道台阶下去不远,有几处堆了兵器粮草,另一间关着张义。
由于是在半地下,通风并不好,屋子里有股腐朽的味道,只有一张木桌和一盏昏暗的油灯。
但看样子,姬暗河的确是没打算杀死张义。因此张义也没有我想像中的狼狈。
面具早已被褪下,他一身黑衣盘膝坐在铺了茅草的地上,面色略显苍白,却很平静。我隔着铁栅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就垂下泪来。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当初在死牢里我与他共处一室时的种种情形,他当时也是这般平静而淡然地坐在那里,只是因着当初心中去他的偏见,而只觉得他的猥琐无耻与可怕。
可如今,我们曾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坎坷,就算他对我……另有所图,别人欺瞒,但多少次的舍身相护却依旧让我对他生出那么多复杂的情感,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救他出来。
若有所觉,张义睁眼,待看清是我,双眸猛的一亮,迅速扫了我身边的黑衣人一眼,黑衣人竟似被他眼中的凌厉吓了一跳,退了半步。
我侧头道:“我跟他有话说,麻烦这位大哥回避一下可好?”
黑衣人也不做声,只将手中的火把交与我手上,默默退了出去(我估计他是巴不得出去呢)。
他盯着良久,猛地起身直直走了过来:“你疯了么?”
这目光果然逼人的锐利,就算我与他如此相熟,竟也被他吓得忍不住一哆嗦,手中的火把险些掉在地上。
他双手握着铁栅,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忽然“哧”的一笑:“你放心,我如今却没那么大力气挣出去了。”
他的一笑瞬间柔和了眉眼,让眼中冷厉散尽,竟有说不出的柔软温和。我咬咬唇,当初在死牢我是真被他把铁栅当面条一般拧的样子吓坏了,至今心有余悸。可如今他这一句“放心”竟说得我心中痛了起来。我现在倒真希望他能够像当初一样破笼而出。
“眼睛……好了是么?”正在发呆,却不料他的一只手透着栅栏伸了出来,轻抚上我的眼,我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让他的手凝在了那里——他的手,最多只能伸出那么远,终因为我的后退,而不能触碰到我。
张义似乎也没料到我的动作,面色与手同样一僵,而后他的手渐握成拳,面色间却依然是淡淡的笑意:“嗯,好了……便好。”
我猛然间明白过来,当初醒过来时水清扬曾说,张义拼尽自己最后一分内力将我体内的毒压至下来,才让我双眼得以复明,难道便是因着如此,他才再没有功力逃走,以至身陷囹圄,不能脱身?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给自己找好退路,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让自己身陷绝地,他甚至可以用无耻、猥琐种种方式活着,只为活着,可为什么会为了救我而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我想上前,我想问个清楚,我想说的太多太多,涌到嘴边,却终是一句:“到底是谁,让你救下的我?”
空气,一下子因为我的这句话,仿佛凝住了。
我看到,我明显看到,张义带了关切而温和的表情,因着我这一句话而渐渐消失,终于变得漠然而冰冷:“你说什么?”
我的嘴动了动,可面对他的神色,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你来,只是为了问我这句话么?”张义隔着铁栅冷冷地看着我,目光冷厉得仿佛刀一般要剖开我的身体。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哪怕之前是猥琐,是嘲讽,是试探,是怨怼,是关切,是悲哀……他都不曾像今日这样看着我。
这种目光不是让我害怕,而是让我心痛!
我是笨蛋,我是天下最笨最笨的笨蛋,他明明为了我而功力尽失,他明明为了我而深陷囹圄,他明明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我为什么却能一张口就问这么冷血这么无情的话!
张义静静地盯着我,忽然笑道:“也是,你应该猜到了,其实现在再瞒你也没什么意思了……”
“不,你不要说了,张义,你不要说,我不听。”我一把丢了手中的火把,直扑到铁栅前,谁知张义却是退了两步,这下换我触及不到他了。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不对么?只是当时我极力否认,又抬出了姬暗河当借口,所以你便信以为真,但从那日你在对姬暗河提及‘张义’这个名字他没有反应时,你就有所觉察,直到他现在把我抓起来,你便愈发的确定,根本不是姬暗河当初托我从死牢里救下的你……你在这里认识的人并不多,除了姬暗河,也只有一个人肯会花这么大力气来救你,那人就是——朱离!”
我够不到他,所以我双手捂住耳朵,可张义的每一个字还是拼命地往我耳边里钻:“张义,求你,不要说,我……我不想听,不想听……”
然而当他“朱离”二字缓缓出口的瞬间,一切突然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是的,之前我就猜是他,可是张义不承认;而如今他亲口承认了,我却不敢再想下去了。
静了许久许久,我缓缓抬起头,才惊觉自己竟是一身的冷汗和一脸的泪水。我双手紧紧把着铁栅,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在地:“那么,你对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朱离所托?”
我听自己一字字地道,非常冷静,非常清晰。
张义那漠然而冰冷的笑,瞬时凝在脸上。
“死牢里的舍命相救,世子府前残忍地让我断了一切念想,我生病期间的细心照顾,面对山贼时的打赌恶作,面对萧战时的回护相助,在边关时给我钱想放我离开,客栈里要我相信你能护我周全,为救我挨了水清扬的剑,在崖边的舍身相救,甚至到边关之后隐姓埋名在姬暗河帐中,想尽办法替我疗毒……这一切,都是朱离托你做的?那么,张义,不,萧毅,堂堂达丹部的狼王萧毅萧王爷,麻烦你告诉我,朱离许了你什么,能让你做得如此逼真,如此卖命,如此不计后果?!”
我一字一字地道,到了最后,却终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嘶喊出来,那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回荡,竟然吓到了我自己。
相比我的激动,张义却是面色淡淡,他看着我,忽然扬起一抹我熟悉的笑:“自然是出了让我值得卖命的东西。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儿的人,我是一向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而之所以之前不告诉你,自然也是想让你念着我的好,让你死心蹋心地跟着我,你看,我都到这般境地了,你还肯来看我,足见我这番努力也不是白废的……”
那笑容是我最熟悉和厌恶的嘲讽猥琐——但我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
“张义,别逼我恨你!”我紧紧拉着铁栅,缓缓起身,不知怎的,我眼前竟是一黑,直直向后面跌去。一双手,坚实而有力的扶住了我。
我喘息着抬头盯着他:“这……也是朱离让你做的?”
那双手欲收回去,却被我狠狠攥在手里:“张义,你是不是也像朱离当初那样对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好让用我一辈子去恨你,恨你们……”
张义盯着我,眼中神色复杂。沉默了良久,他终是轻声叹道:“你不要拿我和朱离比,永远不要……”
我的手忍不住一抖,是的,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我相信,张义为了活着,为了自己的理想,完全可以出卖任何东西的。
可是,我不信,他连自己的感情和真心也可以出卖——我就是不信!
于是,我的双手更紧的握住他,以至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我不要他逃避。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而事实上,当初的确是朱离让我去死牢里保你护你!”他盯着我的手,缓缓开口。
仿佛有什么东西有心底最深处碎裂,我的身体瞬间被抽尽了力气,可是猛然间看到张义手背上那道伤痕,那是我在大牢里冲动之下咬他留下的伤口,在摇曳的烛火下却突然那么显眼的刺痛了我——我们之间所有发生的一切,难道都可以因着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么?
“我是故意说朱离的坏话,故意挑拔你们的关系,故意不承认是他让我救的你,因为我不喜欢他那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样子,不喜欢他对你一副自信满满、深信不疑的表情,我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见不得天下有那么深情美满浓厚可贵的感情,所以我……”
“够了,张义,你不要说了!”
我猛地松开他的手,一字字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不信!”
张义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开口:“那天在营帐前,我下定决心回去找你,我跟自己说,我就为自己任性这一回,只这一回,一辈子就这一回!什么他妈的家国大业,族人利益,血海深仇,杀父之恨,江山天下,老子统统不理,统统不要,我只想要眼前这个女人,如果这个女人肯跟我走,我就是拼了死也要带着她远走高飞,给她幸福快乐……我只跟自己赌了这一回,这一回,完完全全没有算计,没有利益,没有企图,可是……我输了,我终究是……差了一步……”
因与果
“可是……我输了,我终究是……差了一步……”
我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定在那里。
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有苦有酸有涩有种种滋味,他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生了锈的钝刀,在凌迟着我的心。
他的一只手轻轻划过我的脸,我才发现我竟然哭了。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忽然向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跟朱离最大的不同,他为了让你忘记他,宁愿让你去恨他,可是我……不一样,我为了让你记住我,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记得我的好,记得你欠我的,就算是我算计了你,骗了你,你还是会永远记得我的好……”
“我是欠你的,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早跟你说过,我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了,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我一把拉下他的手,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我以为我会恨他,会因为他的欺骗一辈子不原谅他,可是我现在的流泪,却只是因为心痛,心痛得仿佛要被人撕扯成两半一样!
张义轻声道:“其实……你不欠我的,你什么都不欠我的,原本朱离就把这一切都了结了……”
我呆呆地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中的苦涩越来越重,不由自主地推开他的手,直向后退去:“原来……朱离都替我还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