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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纸啊。”她慢吞吞的回道。旋身转过来,拂开脸上巾帕,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眸。
“我阿父亦是爱书之人,深感竹简缣帛之不便,于是遍延墨门高明之士,历时研制出这种可供书写久存的良纸,愿献给陛下。”张嫣喁喁道。
“难得姐夫有这份心。”刘盈叹道,将紫霜兔毫笔搁回笔架之上。“朕真该谢谢他。”
“嘻。”她轻促的笑了一声。取了他适才在新纸上默地《孟子》篇,求道,“陛下将它送给阿嫣可好?”
“那又不值什么数。”刘盈不在意道,“朕适才不过是随手写写。”
“怎么不值数。”张嫣扬声道,“这是陛下第一份在良纸上书写的墨宝,当然是极具纪念意义。”
刘盈失笑,“你爱要就要吧。只是,阿嫣,”他迟疑问道,“这良纸出产是好事。适才。你又何必费心瞒着我?”
“我没想要瞒着陛下啊。”张嫣微微撇唇,道,“只是时候还没到,而且。这纸也不够好。想再抄一批更好的手抄纸,再送给陛下过目的。”
“时候未到?什么时候?”刘盈奇道。
“那个。”她赧然,低首垂视丝履鞋弓之上的纳的云草绣纹,“不是马上便是陛下加冠的日子了么。我本来打算到时候再给你看的。”
“谁知道,”她恼道,“你不打一声招呼忽然就过来了,害我手忙脚乱,藏都没地方藏。”
刘盈怔了一怔。
他转身。看着张嫣地侧颊。
她睫毛微翘,长长的像一把扇子,而肌肤是一种很粉嫩的白色,其上毛孔几近于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像是开在春风里的杏花香。
阿嫣一直是很美丽的。这还在他很久以前。第一次在长乐宫前见到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的时候便知道。
阿嫣也是很聪明的。她喜欢冷眼观着世事。在心里思量,但在面上绝不表露出来。若不是事关己身。她很少真正出头。
可纵然如此,在他作为一个长辈看来,他总是觉得,她还只是个孩子。
在之前那场荒唐的大婚闹剧里,他力陈词说服母后,信问阿姐,却从没有张口问一问她,阿嫣,你愿不愿意嫁给朕呢?
至始至终,他忽略了她地意见。
潜意识里,他认为,在这场婚事中,她是全然被动的。
她被动的听到吕后提及大婚,她被动的随鲁元避归宣平,她被动地接受了外祖母和母亲的安排,她……被动的,盛装打扮,踏上迎亲的墨车,嫁入未央宫,嫁给自己的舅舅,做了十三岁的小皇后。
他一直以为,这其中的悲伤,她是不够足够懂的。
阿嫣,你想要什么呢?
刘盈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发现无从言说,只道了一声,“你地心意,朕谢谢啦。”
“这份礼,朕很喜欢。其实,这样也很好。朕和你一同等着看良纸一点点的进步,到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一定比开始就看到最后的良纸要开心。”
张嫣愣了愣,随即“嗯”了一声大大的点头,将双眸笑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
阿嫣,你不要太沉迷。
这椒房殿里朝三暮四来地温馨岁月,朕其实也很留恋。但是,如果这样子过下去一辈子,对你,就会成为一种折磨。
终有一日,你会恨我地。
刘盈几乎感觉到一种痛楚的温柔盘亘在胸口之处,咽不下,吐不出。勉强静了静心神,笑道,“巧地很,朕是忽然想到了当日你说的的事情的解决法子,这才等不及酉时,便匆匆的过来了。”
张嫣愣了一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柔声道,“陛下这几天一直再为这事烦神么?”
“嗯。”刘盈颔首起身,踱步道,“朕其实一直亦有隐约感觉,只是抓不到症结。得阿嫣你挑明了说。朕既身为天下之主,自然要想法子解决。”
“哦?”她知他以其为苦,亦以其为乐,于是安定的敬佩。跪坐在榻上仰脸看他,陛下想到什么法子了呢?”下颔皎洁。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书架上地累累竹卷。再望向案上叠成一叠放在一边的新纸,“秦皇之时实焚书坑儒之道,并制挟书律,除贵族及博士官者,天下不得藏诗书百家之语。汉兴,萧何定九章之律,却未废除挟书律。这些年,大汉百姓虽说辛勤耕植能温饱度日。却少能如春秋战国之时习字认书,民风日渐鲁愚,长此以往,大汉自然无人可用。朕欲废除挟书律。”
“嗯。”张嫣忍笑点头,“除挟书律自然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这么说,阿嫣支持朕除挟书律?”
“为什么不呢?早就该除了。”张嫣笑道,“秦皇怕儒生乱政,故焚书坑儒,偏偏最终颠覆了他的大秦江山的,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西楚霸王,抑或是先帝,哪个是读书地人?可见全不靠谱。
他削兵器。铸金人,焚书坑儒,欲要削弱民间力量,行愚民之策。可是,他没有想过,百姓再不聪明,有一件事也是他们不读书就弄的清楚的
他们明天米缸中还有没有米,自己还活不活的下去。几千年前。大禹治水就知道,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心犹有过之。愚民开始愚弄百姓,最后不过愚弄自己。水落石出与水涨船高,我更倾向于后者。”
“阿嫣,”刘盈愣了片刻。赞道。“按说,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却不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很多的事情。宿世学者也未必能想明白,你却总能不经意间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啊。”张嫣忽然就感觉到脸发烫,喁喁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已经很好了。”他笑盈盈睇她道,“那么,以阿嫣看来,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她依旧端出她那幅人前端庄模样,“那是陛下和相国要烦忧的事情,阿嫣是后宫女眷,不好干”
“少来这套了。”刘盈截着她道,“你适才说除挟书律只是要做地第一步,可见日后该当如何,你心里有法子的。朕与你亲近如斯,你有必要瞒着朕么?”她想了想,笑盈盈道,“那,我说错了,陛下不可笑我?”
他已是笑了,应道,“自然。”
她取了笔,在纸上画一池水,又作一条河,抬头问刘盈道,“未央宫中有沧池,长乐宫中有酒池。陛下可知为何此二池池水终年清冽?”
“自是,”刘盈答道,“因有飞渠从水引活水入,流经二池,最后注入水,汇流渭河。”
“是这个理。”张嫣颔首,“大汉朝臣体系与天下百姓犹如沧池之于渭水河,陛下要做的,就是找出一条飞渠来,为仕官引入活水。则源源不竭。而天下百姓有了一条晋身正途,纵对朝政有所不满,也可凭自己本事参与进来影响朝政。不会冒大干系思谋反之事。”
“那么,”他肃然问道,“如何开出这条飞渠?”
她嫣然而笑,左颊之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儿,张口吐出两个字,“察举。”
“再加上太学。”
“战国时,齐有稷下先生之设,辩论于君王之前,并教导子弟,于是临淄城中,百家学说争鸣,蔚为一时盛况,而齐强盛百年。陛下可于长安城中兴办太学,广邀天下才学之士为博士。命各地郡守每年在治下推荐卓异人才,入太学学于博士门下。两年之后以试测其才,优异者入朝为官,次等放归地方为吏。”
这是史上汉朝的确实行过的察举之策,保西汉百年安平。因贵族子弟可凭祖上余荫入太学,而太学人数若能控制在一定限度,便不会过大的冲击固有的功臣集团,亦可给朝堂带来一股清流。
刘盈思忖良久,觉此察举策略为注意细节,便可堵住方方面面的漏洞,越思越妙,不由得望张嫣赞道,“阿嫣,你若是男儿,定可成为朕的股肱之臣。”
张嫣诘地一声笑了,起身退后一步,左手压右手,揖拜道,“臣张嫣叩见陛下。”动作豪迈。(这是男子揖礼。女子揖礼为右手压左手。)
刘盈伸手虚扶,亦笑,道,“嫣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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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三:良人(400票加更)
张嫣一笑,借着他的势头起身,拉着他的袖子,道,“嗯,天不早了。陛下晚上想吃什么么?我叫岑娘去做。”习惯性的磨蹭了两下,像是阳光下惬意邀主人疼宠的小猫。
刘盈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忽然就有些很不忍心。勉强拒绝道,“不了……朕先前应了别人”见了她面上一愣后的受伤神色,忍不住便开口抚慰道,“过上几日,朕再来陪你,好不好?”
这一回,她的受伤,是真的。
也许,刘盈碍于二人间的复杂辈分以及她的待年名义,并不常留宿椒房殿,但是每次到她这儿来,却是一定会陪她用过晚膳的。
她爱刘盈,但是此时,却也做不到拉下脸面去求他留下。于是沉默着目送他出殿。
刘盈对她,是有感情的。她一直知道并敢于肯定。也许那感情徘徊于亲情与爱情之间无法界定,但因为时间长度的渊源及无法抹去的愧疚,定深厚于他与后宫妃嫔的感情。
出于什么原因,他会选择伤害她呢?
如果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别的皇帝,她会想,是因为她这些日子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伸出枝叶展露才华,微妙的伤害到他的自信自尊,并让他本能的觉得威胁。但因为他是刘盈。于是她本能的p ss掉了这个选择。毫不顾惜迟疑。
那么,是因为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藏不住,太过于明显。让他察觉了,于是选择疏远么?
张嫣心中一跳,面色数变,终于颓然坐下。
她知道他们的情路坎坷,只能徐徐图之。陪在他身边。用春风化雨地方式,润物细无声的渗入他的生活,隐藏,发酵。直到有一天,当这种感情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他身边的每个角落,都将有她留下的影子,每一寸呼吸。一个念头,都有她地想念旋转。最终爆发出来,用他无法拒绝的爱情。
张嫣,你是这些日子陪伴在他身边,得偿所愿,还是因了彼此亲密无间太过幸福,而冲昏了头脑,得意忘形?
第二日醒来,荼蘼吓了一跳,“娘娘。你昨夜没睡好么?”
她在铜镜中看到眼圈下的青黑,苦笑了一阵子,吩咐道,“多擦点粉。等会要到长乐宫拜见太后。可别让她看出不好来。”
“沈女史,”她回过头来,唤沈冬寿,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陛下昨夜离开椒房后,去了哪一位娘娘那儿?”
这是张嫣入宫以来,第一次问及皇帝在后宫的踪迹。
冬寿眸光奇异的眨了一下。恭声道,“陛下昨夜歇在赵良人处。”又是赵良人?
张嫣想起入主椒房殿后第二日,后宫嫔妃过来参拜她这个中宫皇后。见过赵颉,姿容艳丽顾盼。
之后,她将心除了放在皇帝舅舅身上,剩下的全都在想如何襄助他治理好大汉江山。于后宫之中花费的精力实在不多。
她曾经说过。不要去嫉妒他此时身边已有的女子。但道理永远只是冰冷地道理。她却永远管不住自己的心。
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不去嫉妒那个和她爱的男人在一起的女子。尤其,是他离开自己这儿后转而投奔的怀抱。
“赵颉。”张嫣念着她的名字挑眉,吩咐荼蘼道,“将早晨岑娘做的羊肉羹并梅花糕,嗯,再从库房中取一对如意珐琅簪,遣人往清凉殿赐给赵良人。”
“娘娘,”荼蘼皱眉,忍不住道,“你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就不错了。何必还要赏赐于她?”
“不要瞎说。”张嫣笑眯眯道,“赵良人又没犯什么错,我怎么好对她处罚?”
“按我的意思去做吧。”她抿了口胭脂,温柔而又坚定的道。
自己这个主子,年纪不大,主意却是不小。一旦她用这种口气与自己说话,那便是表示,自己再也没有反对的余地了。荼蘼叹了一声,退下去准备。
“哟,你真地恼了?”皇后御辇经过两宫间的复道之上时,张嫣回头,看见荼蘼板着的脸色,笑问道。
“不是你说,”她的神色明朗,面上笑吟吟地,仿佛心中全无阴霾,“纵然不会是这个,也会有那个,陛下不可能一直守在椒房殿的么?又何必这样?”
“可是娘娘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半点委屈?”荼蘼忍着泪道,“嫁到这未央宫中,不过两三个月,便受了两三回。娘娘日日里为陛下谋划忙里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