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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于自己太过熟悉,是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张嫣怔了怔,快步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清凉的夜风忽然灌进来,一身玄裳的刘盈站在窗下,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眉眼间的脉脉情意被中天月光染上温和色彩。
“持已?”她轻呼道。月光下,这时候的刘盈似乎喝了不少酒,一双眸子因为醉意而比往日更加明亮,朝张嫣招了招手,笑道,“你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嫣望着他的眉眼,发了好一阵的呆。
平日里的刘盈,坐在未央宫中的皇帝宝座上,总喜欢用世俗规范的道德标准给自己加上一层层的枷锁,虽然和自己感情甚笃,但相处也多以温情脉脉为主,少有做出出格事情的时候。这些年来,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放浪形骸”的模样?
似乎故乡的山水总能稀释掉他的尊严和古板,让本性里的年轻活泼显现出来。
而她瞧着他月下殷殷的眉眼,竟也在心中生出一种默契开怀的感觉来。
“好。”
她干脆答应道,“你等一等。”
她放下支窗,匆匆进了寝殿,取了一身简单干爽的襦裙换上,将一头的青丝在身侧挽成一个攒儿,赶了回来。
刘盈站在窗下露齿而笑,伸出双手,柔声道,“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张嫣点了点头,按着裙裾爬到窗子上,双足收在裙裾里坐在床沿,望着着窗下悬出来的一段距离,咬了咬唇,心里生出一点惧意。
“跳吧,”刘盈的声音传来,温和而又坚定,“我会在下头接住你的。”
张嫣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月光下,他的眉目年轻而俊朗,那样熟悉,似乎已经能刻入自己的心里去。他用并不健硕的身体,担负起了大汉帝国的江山,和她的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共度一生。
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畏的勇气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走到如今,她相信这个男人,胜过相信她自己。
“我跳了啊。”
抖了抖裙裾,她从窗子里跳了下去,身上的玉百合八幅裙在夜风中微微旋转张开,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冰凌花,绽落在刘盈的怀中。
注:本章中提到的孙寤,是很久以前书中出现的人物了。有关她的本章情节,可对照第二卷第一一二章:开盘。 下一章应该能结束掉第四卷。
二九六:朝阳
张嫣压着裙裾,随着刘盈在深夜的行宫中轻轻奔跑。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时候,她也曾经梦想,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自己的窗下等待,她随着他在月夜里奔跑,如同所有为爱不顾一切的勇士。
她以为这些梦想只能在心底珍藏了,却没有料到,在这一刻的沛郡,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实现。
她随着他奔跑,他不说他的目的地,她也不问。
这一刻,纵然他要带着她去天涯海角,她也是愿意跟去的。
奉着先帝灵主的沛县原庙在静夜中显得轮廓沉默而又深沉。
“持已?”张嫣愕然欲问,刘盈已经是望着原庙道,
“阿嫣,在长安的时候,因着礼仪所制,我经常去高庙祭拜父皇,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高庙里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汉室先帝,却不是我亲近的阿翁。沛郡是刘氏故土,在这儿,有我和阿翁从前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张嫣,目光明亮而蕴含深深情意,“当年你离宫在外的时候,我回到长安,曾在父皇灵主面前祈求他保佑你平安归来。如今,你果然平安归来陪在我身边,我也该还一次愿。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回沛郡了,你陪我进去拜祭阿翁吧。”
张嫣瞧着刘盈,在月光下,他的眉眼殷殷,虽仅为中人之姿,却敦温情郁,是她心中最俊朗的男子。
“好。”她郑重柔声应承。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沛县庙令将头谦卑的拜在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嗯。”刘盈道,“你下去吧。”
高皇帝的神主高高的奉在台上,俯视着庙中的儿子媳妇两人。神主之前,祭祀奉享已经备好。张嫣随着刘盈跪在庙中蒲团上,转首瞧着刘盈,刘盈捻香诚心拜祭,神情虔诚而郑重,“父皇,”他喁喁道,“今日我带阿嫣来拜祭你。愿你保佑大汉国泰民安,我刘氏宗族平安和睦,保佑母后平安长寿。”他转首看着张嫣,柔和一笑,“保佑我和阿嫣白头偕老。”
张嫣面泛红晕,朝刘盈笑了一笑,也诚心叩了一个头,在心中轻轻道,“高皇帝,”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该叫你一声外公,还是该跟着持已叫你父皇。刘盈他,很努力的在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希望大家都好,但是事实上,很多事情,所谓天下大同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是你的儿子,就算,就算你更喜欢如意,但是,对于刘盈,你也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吧?他是你贫贱时的儿子,算起来,纵然比不过如意,总比你当上太平天子后生的那些皇子感情好些。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是皇帝。帝国的传承若发生变动,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若是想刘氏子嗣平安,繁荣昌盛,你总该多保佑着刘盈一些。”
“而我,你盼着你看在我帮着刘氏巩固政权,并令刘氏子嗣保全的份上,保佑我得生皇子。也莫要让刘盈失望。”
语毕,她诚心再拜,在刘邦灵前捻香。
“跟父皇说了什么?”
张嫣睨了刘盈一眼,“不告诉你。”目光带着无限风情。
刘盈怦然心动,眸色转深,瞧着她问道,“阿嫣,你困么?”
张嫣摇了摇头,“不困。”
“那好,我带你去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走走。”
她杏眸亮如晨星,应道“好。”
沛县中夜的风有些凉,但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刘盈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脱下,给张嫣披上,牵起她的手,紧紧攒在掌中,走在他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道路上,“我在沛县长到六岁,其实有很多事情是已经记不得了,这儿的很多地方,看起来也都变了模样了。”
“沧海长久可变桑田,桑田复又还做沧海。世上万事就是这样。”张嫣道。
张嫣想,也许是这沛县的月色太熏人了,以至于她迷醉在其中,不愿醒来。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我听说赤眉子给阿婆和你相面的时候,先帝还不是汉王,阿婆和阿娘在乡间还要下田干活,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因为阿婆照顾你不及,便放在田垄上,是不是这有这么回事?”
刘盈面上微红,“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便是真有了?”张嫣咯咯笑道,“那时候家里的地在哪儿?”
“在泗水亭东边。我带你过去看。”
“好。”张嫣笑着应道。
天边的一轮清月,照耀着大汉帝后在故乡中夜执手叙说旧事的款款深情,打了个转儿,照进千里之外长安城长乐宫中吕太后的寝殿。
吕后坐在殿中玄漆梳妆台前,看着六神铜镜中苍老女子熟悉的五官,白日里严谨的发髻在中夜落下来,她从肩上轻轻捻起一缕,看着上面雪白的霜色,轻轻喟叹,“真是老了啊。”
“太后,”苏摩红着眼睛哀哀叫唤一声,“你别这么说”
“傻苏摩,”吕后回头望着这个陪着自己多年的侍女,笑的疏朗,“如今我夜里的眠头越来越不好了,这是事实,不说便能当做不存在么?”
苏摩望着吕后怔怔落下泪来,忽的想起什么,停了泪急急问道,“娘娘,你几个月前晕倒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大家呢?大家若是知道一定会孝顺你的。”
吕雉淡淡道,“我要强了一辈子,难道要临了的时候做弱状么?两月前那次昏眩,已经是要了我半条命去,就是许负,当年也才曾说过,我只能和高祖皇帝活一样的岁数。我今年已经五十九了,想来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娘娘胡说什么呢?”苏摩急急驳斥道,“太后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吕雉扬眉嗤笑,“这不过是个吉祥话罢了都说皇帝万岁,你瞧先帝又活了多少寿辰?我这辈子苦过,也富贵过,保着儿子登了基,亲手屠戮了戚姬母子,也算是为自己雪了恨,这一辈子活的够本了。”
“娘娘,”苏摩哀道,“你还有大家,还有皇后娘娘。你还要等着皇后娘娘给你生一个大胖孙子呢。”
“孙子?”吕后怔了怔,神色中露出微妙渴望,轻喟道,“若是能在我临死前见一见孙子,我这辈子也就算没有遗憾了”
她用棕红袖子掩住口,咳了一阵子,顿了顿,想起如今在沛郡陪着儿子身边的张嫣,唇抿成一条直线,起身扶着苏摩的手在殿中厚重地衣上行走,“阿嫣性子太跳脱,我本是有些不满意的。但没有法子,盈儿就是喜欢她。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条不好,太重感情。如今,满华已经不在了,若是我这个做娘的也抛下他走了,好歹阿嫣能陪在他身边,安抚一二。”话音一转,恨恨道,
“若非我心里这口气弱了,怎么着,上次也要好生调教调教那丫头……”
“……那时候田鼠为害庄稼,在庄稼旁做下洞穴,窄小不可探进。我和吕禄他们调皮,就从家中提了滚烫的开水,往田鼠洞里倒下去,守着一旁其他的洞穴出口,待看到被烫的吱吱叫的田鼠从里头逃出来,就用脚去踩。”
刘盈揽着张嫣坐在夜风中的田埂上,笑着说起幼年时趣事,“表妹在一旁看着,开心的鼓掌大笑……”
“哪一个表妹?”张嫣插言道。
“呃。”刘盈忽的失语。
张嫣睨了他一眼,自顾自推想,“你和吕家表兄弟在一起,这位表妹自然是吕家的,大汉未立之前吕家子女生的并不多,比你小的又年龄相合的只有一个,”她的声音忽的变的有点寒凉起来,“不会是吕九娘吧?”
刘盈哑然失笑,搂了她入怀,“九娘如今儿子都和别人生了,你又何必因着她觉得不舒服?”
张嫣惊呼一声,睇了他一眼,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前,轻轻嘟囔了一声。声音太小,刘盈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张嫣轻轻道,“我有些嫉妒吕九,因她经历过你的少年岁月。我来的太晚了,你十四岁前的生活,我都没有参与过。”
刘盈微微怔然,只觉得一颗心被浸染的软软的,将张嫣的双手握起攒住,放在心窝,笑道,“没关系。你不知道的,我一一讲给你听。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有今后,在今后的数十年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死亡。
张嫣抬头瞧了他一眼,唇角翘起丝丝情意。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看日出吧?”
“日出?”
“嗯。”刘盈点了点头,“沛县东南方有一座小山丘,山中有一个很小的山洞,洞壁有半个与外相通的月牙形的缺口。小时候我常和县中孩子们早起爬山到那儿去看日出。刚出来的太阳红彤彤的,将云层都染成金色的光彩,十分壮观好看。”
她为他的语气形容所惑,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刘盈便拉着她起来,“看天色大概寅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黑夜里的山路难行,好在山丘坡势不抖,张嫣跟在刘盈后面,向上爬行,走了小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刘盈所说的山洞。小黄门已经赶在前头在山洞里收拾了一番,在洞中平缓处垫了一堆干净柔软的干草,张嫣提着灯笼,好奇的打量着洞中景况。东南天的夜色从月牙豁口里撒了进来。
“真漂亮。”她趴在豁口沿上,瞧着美妙夜色,沛县在清凉月光的照耀下,平坦千里,一览无余,美景仿如浮生轻纱一梦,梦幻倒影。
“离日出还有一阵子,”刘盈道,“咱们先歇一歇吧。”
“嗯。”张嫣应道。
兴奋情绪在豁口吹进来的夜风中渐渐冷却,张嫣觉得困意渐渐泛上来,打了一个哈欠,将头枕在刘盈的肩上睡去。
刘盈回头,瞧见阿嫣甜美安静的睡颜,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放轻了动作,神情柔和至极。他怕阿嫣睡的不安稳,便不敢乱动,保持姿势坐在干草上,瞧着豁口里因为天色即晓渐渐变的黯白的星月,天边吐出一线鱼肚白,极轻极浅,却蕴含着人世间最大的光明。
再深再重的夜色,也挡不住新生光芒的力量。
张嫣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奇异的精神状态,似乎困顿,又似乎十分精神,明明思维已经安心沉睡,却仿佛能清楚感知身边发生的轻微响动,整个人酽酽的,好像初生的孩子躺在母亲羊水中的感觉,只觉得十分安心。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的一个激灵,从刘盈肩上栽了下来,猛然惊醒,已经是被身后的男人抱住。迷迷糊糊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