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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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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什么光?你就是不为自己学,也得让我有点面子,就算为我学学不行么?

  许素珍在外一张利嘴,在家却弱如羔羊,事事依从刘景清。听着刘景清骂声连连,不敢回嘴,心里却颇觉愤然。她想,好你个荣心怡,害我挨骂,我怎么能饶你。

  又想,你刘景清那点面子又算什么?早怎么不叫我识字,只让我在家伺候公婆?等我年纪一大把了,再让我学,我又如何学得进去?

  许素珍本想在刘景清出差前好好伺候他,却因荣心怡一搅,心情全被败坏。晚间上床,刘景清也只草草几分钟,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一下,便倒头睡去,并不曾跟许素珍多说一句话,气得许素珍一夜未眠。

  第二日许素珍便见人就说,我非退出识字班不可。

  

  

  

  1958年(三)

  十

  一天晚上,被称为总院一号右派的皇甫白沙,从总院的小洋楼搬进乌泥湖的庚字楼。

  恰那天,乌泥湖家属委员会的第一座小高炉在操场上立了起来。简易宿舍一个叫荷香的家属说:“呸排排,怎么刚好在这天搬进个右派呢,真是晦气。这炉子没准炼不出钢来了。”

  明主任厉声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说八道。出现一个右派就能影响得了我们的炼钢质量吗?我们大办钢铁的事业就这么不经事?”说得那荷香不敢再发一言。

  庚字楼下左舍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两间房屋,灯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凉的人从那个窗下走来走去,纷纷指着窗口说些什么。灯光有些发黄,从窗外看不清里面晃动的人中哪一个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刚亮时,几个在外露宿的孩子见一个小个子的人伛偻着腰背着行李从庚字楼走出来。他斜插过操场,站在新修的小高炉跟前看了看,仿佛是摇了摇头,然后从丙字楼和丁字楼中间的小路穿过,左转经甲字楼与丙字楼的夹道,踏上满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顺着那小路走出了乌泥湖宿舍。

  几天后,大家就都听说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测队报了到。他现在是那支勘测队的炊事员。

  皇甫白沙那个头发有些微白的老婆,带着她的两个上学的儿子静静地在乌泥湖悄然进出,过着平平淡档的日子。

  十一

  乌泥湖小高炉的炼出的第一炉钢失败了。从炉里出来的并非大家所期待的钢锭,而是黑糊糊乱渣般的东西。这给乌泥湖宿舍家属们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明主任召集大家开会。会上乱纷纷的,许素珍认为是技术员的技术有问题。荷香却说高炉一修好就搬来个右派,本来就没个好兆头。雯颖批评荷香,说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迷信。荣心怡则说听技术员发过牢骚,说矿石质量太差,能炼成这样已不容易。荷香说这样的东西准不会炼?还要他技术员干什么?整个下午,都是争来吵去。最后明主任说:“如果矿石质量有问题,我们就不用矿石好了,我们直接用废铁。我去惠宁路宿舍参观,见她们就是这样炼的。”

  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护。但哪有那么多的废铁呢?明主任坚决地说:“两个法子。捡!捐!”

  传说铁路边废弃的铁块很多,于是便决定次日大家即去捡铁。董玉洁想到这正是扫盲识字班上课的时间,便说:“那……识字班还上不上课呢?”

  明主任说:“眼下大办钢铁是大事,等小高炉出了铁后再上课吧。”

  许素珍说:“这是好主意。让我说呀,我可是情愿去捡废铁,也不愿意坐在桌子跟前像个小伢子似的捉小虫。”

  说过她便哈哈大笑。雯颖想着她平常可怜巴巴写字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

  明主任说:“识字班只是暂停几天,等我们的钢铁突破一千零七十万吨后,大家还得回到桌子跟前来捉小虫。”

  第二日是个阴天,虽然立秋并不多久,风起时,已经有了阵阵凉意。铁路边空旷,风尤其显大。雯颖头上的草帽不时被吹掉。她们一群人顶着风,沿铁路线走了十多里路。路上一茬一茬地遇到不少捡铁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中学生模样的人更多。有时发现一块铁,就有好几个人抢上去捡,于是不时发生一些小小的纠纷。半天下来,看看各自的筐篮,并没有捡到多少。

  焦急的神情立即挂在了明主任的脸上。

  这天晚上,戊字楼董玉洁的丈夫、枢纽室工程师洪佐沁传出一个信息,说是当年汉阳兵工厂旧址的地底下埋着许多废旧机器。汉阳兵工厂搬迁去了台湾,那些废弃的旧机器便再也无用。他的弟弟洪佑沁是武汉大学教授,研究近代工业发展历史,跟学生们一起到那里去挖了好几次,据说远远没有挖完。上个星期天,枢纽室的人听说后几乎全都去了汉阳,天黑时才回来,据说收获颇丰。次日施工室也悄悄去了一拨人,这天他们挖回来的废铁,比他们几个月里上交的铁锅铁钳以及沿铁路捡回的铁块的总数都要多。

  董玉洁晚上找雯颖说:“我们是不是跟明主任讲一讲?也到汉阳去一次?要是老像今天这样去捡,小高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饱呢?”

  雯颖说:“对呀,我们只要去几趟那边,说不定就够了。”

  于是她们俩人约了许素珍一起去了明主任家。明主任一听大喜,说:“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技术员看了我们捡回的废铁,还直说太少了太少了。我正为这事正发愁哩。”

  雯颖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明主任说:“说干就干,要不去晚了都被人挖光了。一去得一整天,要多去些人。明天我就召开一个动员会,把那些在家闲着没事干的人都动员起来,后天一早就出发。你们说行不?”

  许素珍说:“一定要把那些赖在家里不出门的人动员出来。社会主义又不是专门让她们来享受的。”

  明主任说:“那我们四个人分头通知一下?”

  许素珍快语道:“丁妈妈和洪妈妈就负责通知楼房家属吧。简易宿舍那边我熟一些,我和明主任去通知那边。”

  明主任说:“也行。”

  晚上雯颖告诉丁子恒她们的行动。丁子恒说:“三毛和嘟嘟怎么办?”

  雯颖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有孩子。家属委员会要请几个老人集中照看一天孩子。”

  丁子恒说:“那你呢?你吃得消吗?”

  雯颖说:“怎么吃不消?大家都去,我不去行吗?”

  丁子恒便笑了笑,说:“我是过来人,这事可不是游山逛水。那边的路很远,活也很累,你们一群妇女行不行呀?”

  雯颖亦笑道:“我们现在个个都是穆桂英,只要你们男的能干的事,我们也一样能干。”

  丁子恒说:“但愿你们披挂上阵,而不落败归来。”

  雯颖说:“嗬,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丁子恒笑笑没再说什么。及至晚上睡觉时,丁子恒突然说:“雯颖,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们总院的小高炉,没一座炼出有用的钢来的。”

  雯颖吃了一惊:“真的?”

  丁子恒说:“我是说假话的人吗?”

  雯颖说:“那你们还炼不炼?”

  丁子恒说:“当然还炼。不过大家都知道炼的结果还会和先前一样。”

  雯颖说:“既然这样,那还炼什么?”

  丁子恒说:“因为没有人说不炼,那就得炼下去。”

  雯颖说:“我不懂。”

  丁子恒说:“我也不懂。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谁弄懂了。”

  雯颖说:“你这么一说,我好灰心。”

  丁子恒说:“你还是好好当你的穆桂英吧,千万别跟外人说这些话。当然,也许你们的小高炉比我们的好,技术员的水平也高些。”

  雯颖想了想,说:“只愿是这样吧。”

  明主任的动员会就在小高炉旁边剩余的操场空地上召开。明主任大谈了“钢铁元帅”升帐的重大意义,然后便表扬大跃进以来表现积极的家属,这里有许素珍、荣心怡、董玉洁,也有雯颖。雯颖心里有几分惭愧,因为她知道她自己远不如许素珍她们参加活动多。明主任也严厉批评了几个闲呆家中而不参与家属活动的人,她几乎用了许素珍的原话:社会主义并不是由大多数人去建设,而让少数几个人去享受的。明主任点了几个人的名,雯颖听见其中有张雅娟和甲字楼的金妈妈叶绿莹。

  雯颖忍不住瞥了张雅娟一眼,见她脸色变得苍白,低头望地,一只手如同少女般撕扯着衣角。雯颖心里便有些不忍。

  晚上张雅娟来找雯颖。她脸上的忧伤少了许多,却又多了几分焦急。张雅娟问雯颖,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颖说:“我看你最好还是去。丁丁的事已经好几个月了,你老躲在家里心情更加不好。出门跟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也过得快,也许会让你早日忘记痛苦。再说,大跃进了,人人都积极参与,你却一个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当众批评,也是怪难为情的。”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 ”

  雯颖说:“沈工不让你去吗?”

  张雅娟说:“他倒是跟我说,既然这样,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点… 我…

  现在,现在和你… 不一样。“她言词间似有难言之隐。

  雯颖见她如此,便心生怜惜,说:“那… 你就别去了,批评就批评吧。”

  张雅娟说:“她们话说得那么难听,我真不晓得脸往哪里放。我想… 我还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点不到,乌泥湖的天空还没有放亮,一群妇女便带着筐子扛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出发了。铁器叮叮当档的撞击和嚓嚓脚步在昏暗之中响着。这些音响同早晨散发的雾气一起,给人一种特别的刺激。

  一个声音低档地说:“咱们这样出发多有趣呀。”这声音撩拨起许多笑声。

  明主任也说:“是呀,一个人一生也没几次这样的经历哩。”

  有一个粗嗓子说:“我逃难时有几次半夜里起床赶路,不过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从没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雯颖夹在人群中,她静静地听着大家交谈,一句话也没说。她想是呀,当年逃难常常也是这样摸着黑外跑,那时心里总是紧张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体味走黑路的感觉呢?而这会儿,她不禁抬头看看天。

  天边一道淡档的白线进入雯颖的视野。在她的注视下,白线一点点扩张着,眼前的昏黑随着这扩张渐渐地灰白。淡档的金黄色便浮现在这灰白之上,云亦开始由黄而红起来,道路和路边的树木变得清晰可见。秋天在它自己的季节里往深处走去,由它卷带而来的秋风无情地将树叶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抛落在地。与秋风顽强抗争的绿色叶片已尽不多了。

  雯颖的思绪突然进入岔路。她想,哦,天要凉了,该给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个子长了许多,需得重新做棉袄,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袄改改小,三毛还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旧棉衣太难看,也该给她做一件新的吧。雯颖心里盘算着,不知怎么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到汽车抵达汉水边,同行人们都叫着看汉江时,雯颖的思绪方回到身边。乘船渡过汉水,太阳已尽十分明亮,汉江水面墙桅历历在目,龟山亦扑面而来。与别处不同的是,山上的树依然墨绿墨绿,仿佛它们拒绝秋天而坚持洋溢夏季的葱茏。

  汉阳同汉口比,显得萧条而荒凉。归元寺翠黄的屋顶和隐约可闻的木鱼声,更增加了几分空寂的气息。一直沉默的张雅娟附在雯颖耳边,说:“上个月我来求过菩萨。”

  雯颖惊异地看她一眼,张雅娟忙解释道:“听人说,这里的菩萨最灵。我不为别的,只求菩萨保佑丁丁。不管他现在在哪里,都保佑他好好长大。”她说时,眼圈又红了。

  雯颖忙安慰道:“别多想了,我总觉得,丁丁还会回来的。丁丁那么聪明,他会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长大一点,他说不定自己摸着找回家哩,我好像有这样的预感。”

  张雅娟惊喜道:“真的吗?你真有这预感吗?要是丁丁真回来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谢你。”

  雯颖说:“那我就等着你这段衣料。”张雅娟脸上便浮上些笑容。

  汉阳兵工厂遗址已是一片破败的荒地。正如丁子恒所说,活儿很累。虽然乌泥湖的家属们有充分思想准备,但她们的气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废铁很多,她们却也无力将这些沉重的铁块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时地跺脚,说:“真可惜,真可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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