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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间的一项伟大工程,它因为大伟大而倍显孤独,有一点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戴眼镜的青年人说:“我明白了。可是情绪上是不是太悲愤了一点?林院长作报告一讲三峡,就神情飞扬,眼睛发亮,兴奋得不得了。”
小个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古人们那种‘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们追逐大事业的心情是绝然不同的。我想应该这样改写一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慨然而屹立。‘这就是我们的三峡。“
几个同行人都笑了起来,先前说话的小青年说:“皇甫工的脑子来得实在太快,快得我们有些跟不上去。”
笑声在无人的旷野里回荡了很久。乌空庙土墙上的灰粉在这朗朗的笑声中簌簌地脱落。
几个月后,测量的队伍便来到了乌泥湖。乌空庙在瞬间即被拆毁。这片人烟稀少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篱笆围了起来,仿佛围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园的村民们常常扒着竹篱笆朝里观看。当他们中的第一个人看见野地里渐渐盖高了的红砖楼房时,惊喜得在村里奔走相告,说是乌泥湖也有楼房了。
我想,乌泥湖真正的历史,是应该从这红砖楼房盖好之后才开始的。
三 乌泥湖宿舍修建的背景
说来真是一个长长的话题。这个话题关系到中国最大的一条河流——长江,关系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江风景——三峡。这个美丽的峡谷和它镶嵌着的江河,应该说是乌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
在文学家眼里,山川河流都是风景。面对如画的景致,他们往往会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激情飞扬,并将这些迸发的情绪写成诗文。郦道元过三峡说:“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李白过三峡时也说:“江带峨嵋雪,川拱三峡流。”杜甫过三峡则说:“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白居易说:“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
同样的风景在科学家眼里,就是不仅仅是这些了。
1945年,美国著名的坝工专家萨凡奇来到了三峡。站在悬崖边,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丽的峡谷之中奔腾而下,白浪在绿荫中翻飞。所有扬起的水头都让他激动万分,不是为这世界上最独特的山水风景,而是为世界上竟然有一个这么好的高坝坝址。他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到处跟人说:“从防洪、灌溉、航运、发电方面看,任何一个方面的效益,都值得做三峡大坝。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机会。坝址在中国的中心,这真是上帝对中国人的恩赐。它不仅关系到中国的繁荣,确实可以认为它是一项国际性的伟大工程。”他还说:“如果上帝给我以时日,让我看到三峡工程变为现实,那么,我死后的灵魂一定会在三峡上空得到安息。”
我不知道多少人被萨凡奇的激情所感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许多许多的人,都拥有了如同萨凡奇一样的梦想,无数次地行走在萨凡其曾经走过的峡谷里,亦无数次看着奔腾的江水而激动万分。
他们依然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了修一道拦截它的大坝。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为治理长江,成立了长江水利委员会。委员会曾设有三局两处:长江上游局(重庆),长江中游局(武汉),长江下游局(南京)以及洞庭湖和荆江两个工程处。
1953年,毛泽东主席视察长江,在听取了关于长江问题的汇报后,将手掌连连劈向地图上的三峡:“费了那么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库,为什么不在这个总口子上卡起来,毕其功于一役?”
1954年,滔天的洪水几乎吞没了沿江的所有中小城市。长江中游重镇武汉在全民日以继夜的殊死守护中侥幸平安,所受的损失惨重得超出人们的想象。
1955年,为了集中力量进行长江的规划工作,长江水利委员会撤消了上、中、下游三个工程局和洞庭、荆江两个工程处。将三局两处的大部分人先后调至武汉。
1956年,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成立。它属国务院建制,由水利部代管,以方便协调各部委及沿江省市开展长江流域综合利用规划工作。这一年的初夏,毛泽东在武汉畅游长江后,写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诗篇。
毛泽东对三峡的激情和向往,令那些正摩拳擦掌意欲修建三峡的工程师们一片狂喜。
这一年的夏天,苏联航测队一百余人,连同飞机十多架,前来我国,分南北两线进行长江流域的航空测量工作。
长江规划设计总院机关办公楼在汉口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一幢幢地树了起来。方圆十几里内,几乎没有比这些大楼更漂亮的建筑了。院内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洁净美丽如同花园。院内的知识分子更是堆成山,随便抓一个来问问,不是留洋博士,也是出自国内名牌学府。在那样的时代里,除去大学校园,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机关拥有那样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三局两处的人纷纷从外地调入武汉。初始,他们都过着单身生活,凭着理想和热情,忘我工作。然而修建三峡并非短期的事情,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们也感到了孤独和寂寞。于是,把家属接来便成为必然,为每个一家庭准备居住的宿舍也成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的大事之一。于是,乌泥湖便带着荒野里清新的空气在如此的背景下进入了决策者的视野。
四 乌泥湖宿舍的十幢小红楼
乌泥湖宿舍动工于1955年,完工于1956年。先盖好楼房,安置好高级工程师后,发现住房不够,工人和一些普通的技术人员也需要宿舍,于是才又加盖了平房。平房当时被叫做“简易宿舍”,既是简易的,房子便盖得有些随便。没有用砖,仿佛是竹篾片和泥土相夹着砌就。房间屋顶没有天花板,两家人合著用一个厨房,并且自来水龙头都在户外。
平房大约有十几排,每排都住着十来户人家。因房子是随人口的增加陆续加盖的,所以平房的门牌号一直十分混乱,连住在平房的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所居住的房子到底应是第几排第几号。
楼房就不同了,它的布局显然被人精心设计过。十幢红色的小楼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而定,称为“甲字楼”“乙字楼”“丙字楼”等。据说,以后如果再加盖了楼房,便可把地支次序引进去,比方“甲子楼”“乙丑楼”
“丙寅楼”等。这样,按干支次序排列,至少可以盖六十栋楼。
我总怀疑这楼名是那个曾经吟诵过陈子昂诗的皇甫工所命名,因为他的气质中有一种特别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个地位颇高的工程师。
依着工程部门的叫法,应该叫皇甫工程师,简称便是“皇甫工”。以后他在总院做了副院长,却仍然让人们称他为皇甫工。他说只有工程师才是我永远的职业。他说这话时还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后来也住进了乌泥湖。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未老先衰,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楼。他依然小小的个子,声音温文尔雅,如果你凑上去同他说话,他还是会怀着他的那份浪漫,对你讲一些富有诗意的事情。他几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乌泥湖宿舍有一条白色的石子路,这条小路将宿舍区分为路东和路西。路西的从甲字楼到癸字楼的十栋楼围成一圈,中间空出一个篮球场并兼做露天电影场。每一幢楼前都种着低矮的冬青,在竹篱笆墙和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种着些竹子。整个宿舍的设计思想,都散发着一股淡档的书卷气息。这种追求雅致的情调同篱笆外的田园景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这种情调并没能维持多久,似乎只过了两三年,它便颓败。最先败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楼房为两层,按四户人家住一栋设计,楼上两家,楼下两家。每家有两间朝南的正房,每间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紧靠楼梯的两个房间都各有一个约两平米的大壁橱。房间里都铺着地板,地板上涂着紫红色的油漆。每间屋子的墙上都开着两扇大窗子,窗子的木头十分坚硬,涂着与地板一样的紫红色。
厨房设置在北面,与房间相对。厨房面积大约也有十二个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为在后来房子住得挤的时候,家里一来客,我们便会在厨房里拉上一张小床。
而同时,那里面还放着两张充当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边的两座炉台和水池之类。
在我后来住过的房子中,再也没有比它更大的厨房了。
厕所夹在厨房和房间一侧,里面分为大便池和小便池两间,中间有刷着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间隔。厕所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这是大家对这幢房子最不满意的地方。
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
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 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1957年(一)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一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