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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
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三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
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
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
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
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
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流来,老家却是苏州。
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 ”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
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
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娴便说喂挝挝,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赶紧摇着一只手,显出几分紧张地说:“有什么话,千万莫讲出口,菩萨会听到的。菩萨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个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听得到。他会让报应一个一个跟着来的。”
雯颖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说:“菩萨有这么小心眼?”
许素珍急得跺脚:“你还说!你还说!”
这一刻魏婉娴听着她俩的对话,也笑盈盈着从屋里出来。魏婉娴说:“菩萨哪里是小心眼呢?简直是没心眼哩。他让几个好人得到善报?又让几个坏人遭到恶报?
我们苏非聪说了,菩萨就是用来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脑子一个。“
没等魏婉娴说完,许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说:“我不沾你们,这个话跟我没关系。以后菩萨怪罪,你们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萨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见许素珍如此紧张,雯颖和魏婉娴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魏婉娴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说:“她真好玩呀。”
雯颖说:“乡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观音菩萨。不过,我总觉得她们不光是拿菩萨当上帝,还把菩萨当成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