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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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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检查用了三个小时,林院长沉重地一字一顿地读着他的检讨。与他曾经眉飞色舞地大谈三峡的状态相比,丁子恒觉得他也老了。林院长在检查中认为,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确实有错误,有的错误甚至很严重。但他不承认自己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更不承认一些大字报所说他在当年的革命中当过叛徒。他认为他一直是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他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也坐过敌人的监牢,他从来没有当过叛徒。他在检查中,不时讲到自己当年的革命经历,讲到忘情时,脸上竟显出一些激动和得意。这样的神情,很自然地引起在场群众的反感,不时有嘘声四起。

  一俟林院长检查结束,立即有人站起来发言,表示他们的不满意。他们认为林正锋是在避重就轻,吞屯吐吐,毫无共产党人的襟怀坦白的品质。丁子恒觉得有的人的发言确有道理,有的人的发言简直是胡说八道。有一个发言的人义愤填膺,演讲般地痛斥了林正锋十几年来的错误领导,列了罪行二十条,每一条都足以将他打成反革命。丁子恒脸都吓白了,他紧张地朝林院长望去,只见林院长面无表情,似听非听地坐在那里。演讲人最后高声呼吁,要求院里即将成立的文革小组上报中央,将林正锋的党内外一切职务都撤干净。

  因为话筒失真,丁子恒并未听出是谁的声音。但当演讲人最后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从讲稿上抬起头来向鼓掌的人们示意时,丁子恒惊讶地看到,这个人是王志福。

  大字报在检查会后一小时便上了墙。吸引观看者最多的是三张大字报,一张是《是检查还是炫耀还是继续放毒?——质问林正锋之一》,落款是枢纽室革命群众;另一张是《看林正锋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真实嘴脸》,落款是王志福;第三张大字报观者更多,题为:《林氏反动司令部和他的黑走卒大画像》,其中点了吴思湘、金显成以及总工室大半老总的名,各处室主任亦有好几个,此外还有一笔带过的业务骨干十几个。丁子恒在一笔带过的这十几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细看大字报执笔人,又是“向东方”。丁子恒心头顿时便有怒气,想要骂人。不知道雯颖平素与沈慎之的太太聊天时还说过些什么,这样的邻居真不可往来,就算女人与女人之间,也是小心为妙。

  下午,丁子恒想请假提前回家,室主任却通知他,让他立即去总工室一趟。丁子恒心中忐忑,不知祸福。总工室正副老总现大半已被停职,不知下面他将听从于谁。孰料接待他的仍然是吴思湘,这使丁子恒有些惊讶。

  丁子恒说:“吴总,您找我有事?”

  吴思湘摆摆手,说:“千万别叫我吴总,我现在已经停职了。不过,林院长还在职,他要我停职不停工作。但是,以后的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叫你来,是要赶紧把手上的事情交待给你。乌江渡一直是我主管,现在搞文化大革命,生产进度慢了下来,施工总平面图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跟金总商量好,把你从宝珠寺调过来,你先把施工总平面图做出来。”

  丁子恒心里一怔,转而一喜。他喜欢做事,手上有工作做,便是莫大的乐趣。

  丁子恒说:“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用全部时间工作?因为我得做许多资料工作才能动手。”

  吴思湘苦笑一下,说:“恐怕我没有权力说这个话。”

  丁子恒便有些为难,说:“现在每星期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在搞运动,剩下一半,也没办法全用在生产上,恐怕我……难以胜任……”

  吴思湘叹道:“我无能为力,时间只有靠你自己去调剂去争取。”他停了停,又说:“我和金总觉得调你来乌江渡最合适,一是因为你的业务能力和责任心都很强,二是因为你在运动中的处境相对平静。你长期搞业务,出差又多,很多事情都沾不着你的边。虽然大字报有一些,但也不多,你还可以偏安一隅,从容地做点事。”

  丁子恒想起自已被抄得满目零乱的家,想起大字报上自己那被写得又粗又黑的名字,不禁苦苦一笑,说:“您觉得我能从容做事?”

  吴思湘说:“你要知道,与那些被揪斗被游街被戴高帽子被天天要求写交待被关在地下室以及被殴打的人相比,你真是十分幸福呀。”

  丁子恒怔了怔。许多残酷的画面,带着血泪带着耻辱带着伤痕出现在他的脑海,它们迅速地覆盖了他那只是有些零乱的家和他那只是有些粗而黑的名字。丁子恒想了想,说:“您说得是。”

  

  

  

  1966年(六)

  十三

  文化大革命已经将每一个人卷入这场巨大的风暴里,到处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二毛每星期从学校里带回一些消息,每每在讲述这些内容时,二毛总是显得十分振奋。而远在北京的大毛信越来越少,革命忙得无暇念及父母。小学生也正式停课闹革命了,这更是令人欢欣鼓舞。三毛早就发表过高论,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不上学,现在三毛终于成了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闲下来的三毛,觉得自己也应该参与到革命中去。他让嘟嘟当助手,找来许多红纸,将毛主席语录抄写下来,贴得满屋满墙。他还用硬纸壳做了一些语录牌,有一块“造反有理”的语录牌就嵌在丁子恒的自行车前:“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因为这块语录牌,丁子恒夸奖了三毛一句,说三毛为爸爸想得很周到。这句话使一度因挨打而躲避丁子恒的三毛开始重新回到父亲身边。

  三毛也怪,他做什么事都仿佛有一种无师自通的能力。他几乎没有练过毛笔字,可他小小的人儿居然也能把字写得像模像样。就连二毛星期天回来,写上几字,都不及三毛的漂亮。于是宿舍里许多人都来找三毛写字,甚至还有一些是请三毛把毛主席诗词写成对联贴在家门口。三毛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成天神气活现地在宿舍里转来转去,希望有人请他前去写字。写完字的三毛,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人们送他一枚毛主席纪念章以示感谢。

  三毛曾经收集了许多毛主席纪念章,他将它们别在一块手绢上,经常拿了到江汉路去与人交换。不料有一天,他正在交换时,被几个大孩子盯上了,他们把他逼到水塔下,围着他,从他手上抢走了那块别满毛主席纪念章的手绢。为了这一手绢毛主席纪念章,三毛还挨了父亲的一顿痛打。挨打后的三毛,因热爱这些精致漂亮的像章,疯狂地重新开始收集。

  天气越来越凉,这天刮起了北风。三毛决定到武汉大学去一趟,这个主意是乙字楼下的刘四龙出的。刘四龙的眼睛瞎了一只,却并没有因此而与三毛决裂,反倒因为三毛一改以往的霸道,处处谦让于他,而使得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铁了。刘四龙说他的大哥刘一狮前天从武汉大学串连回来,送给他几个弟弟每人一个纪念章,纪念章是武汉大学的大学生给的。刘四龙知道三毛一直在收集纪念章,也知道他曾经收集了一手绢的纪念章都叫人抢了。所以他认为三毛应该亲自去武大串连,说不定会要到很多。刘四龙的话令三毛眼睛一亮,他想对呀,小学生不能去外地串连,可是我们在本地串连不也行吗?在本地串连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只要妈妈同意就行了。

  对于不许小学生外出串连,三毛和嘟嘟都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难道小学生就不许革命吗?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难道你们想让小学生当反革命吗?

  对于三毛和嘟嘟每天的抗议和唠叨,雯颖无可奈何。她只是说,你们是小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如果串连出了事怎么办?她的话总是遭到三毛和嘟嘟更为强烈的反驳:当年海娃送鸡毛信时,不也是小孩子吗?谁说他不懂事?红孩子年龄都比我们小,他们还救大人哩。还有,王二小牺牲时,不也是个小孩子吗?三毛和嘟嘟对少午英雄的熟悉程度远远大于雯颖,他们几乎举出了他们知道的所有小英雄来论证小学生也有权利串连。雯颖被他们驳得无话可说,用三毛的话讲,就是妈妈已经被我们驳斥得体无完肤。雯颖听罢承认他们说得对,但仍然不同意他们出去串连。

  不过最终雯颖还是网开了一面,她对三毛到武汉大学串连的要求,给予放行。

  于是三毛联络了好几个人,甚至把他本不想再来往的蒲海清也忍不住拉了进来。

  蒲海清从来没有去过武大,他的驼背父亲原是那里毕业,活着时老跟儿子说他读书的武大如何如何美丽。蒲海清一直想到他父亲读过的大学去看看,于是三毛一拉,他便立即同意。虽然他第二天要去卖菜,还要到园子里浇地,但他还是决定前往。

  他向生产队长请了假,答应回来时送给生产队长一枚毛主席纪念章。开出这样的条件,生产队长自是慨然准假。

  出发时是早上五点,天还没亮。三毛起床时不小心,惊醒了嘟嘟,嘟嘟一骨碌爬起来,坚决要求跟三毛一起去武汉大学。三毛嫌带上一个小女孩太麻烦,当场拒绝。可嘟嘟却不依不饶,立即大吵大闹起来。三毛无奈,只得把她带上。因为带了嘟嘟,刘四龙便也把他的弟弟刘五虎带去了。

  他们一行步行到头道街火车站,从那里搭上火车班车,一路呼啸到大东门。然后再从大东门步行到武汉大学,这真是一段漫长的路。武汉大学四周满是湖泊,北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有些冷飕飕的意味。

  大学里的风景果真美丽。大学的椅子尤其好玩,椅子的扶手拐着弯,人坐进去仿佛嵌在里面。大学的山上有许多橡树,橡子落得满地。大学里的大字报贴了许多,可被冷风吹得有些零零碎碎。武汉大学出了个“三家村”,“三家村”的头头是李达,他们都是坏人。这些最简单的道理,三毛四龙嘟嘟五虎全都知道。但是大学里的大学生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多,好容易挨到中午,肚子有些饿了,才看到几个拿着饭碗去食堂打饭的大学生。

  他们一窝蜂地冲向这几个大学生,围着他们缠着他们,跟他们要毛主席纪念章。

  几个大学生呵呵地笑着,相互间不知说些什么。结果纠缠半天,大学生们没奈何,商量几句,其中一个人拿出一枚很小很小的毛主席像章送给了嘟嘟。他说,送给嘟嘟,是因为她年龄小,又是一个女孩子,并且没有这几个男孩子闹人。三毛一看,那纪念章比他的那些最小的还要小,便十分瞧不起这些大学生。他鼻子哼了一声,扬扬手,几个伙伴便甩了那几个大学生,另外寻找目标了。

  这天,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却没有战果。惟一有收获的就是嘟嘟。三毛很沮丧,说是早知道武汉大学这么差就不该这么远跑来了。而比三毛更沮丧的是蒲海清,他答应了要给生产队长一枚纪念章的,可是他连一个也没有要到,回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交待。为此回程一路,蒲海清都哭丧着脸。三毛见了,便同嘟嘟商量,让她把她的那个送给蒲海清,只当是大学生送给蒲海清的。

  对于嘟嘟来说,虽然那只是一枚小小的纪念章,但却是他们远行的这一天中得到的惟一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像章带给她莫大的快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哪里管得着蒲海清的痛苦?三毛一开口,立即遭到嘟嘟尖声反对。嘟嘟说:“我才这一个,我偏不给。而且蒲海清还是地主的儿子。”气得三毛真恨不得今生今世都不再理睬嘟嘟。

  最后还是三毛仗义,他将自己一枚收藏已久的纪念章贡献了出来。虽然这是三毛的收藏中最小并且像章边缘已有些破损的一枚,可三毛在把它放到蒲海清手上时,依然看了又看,十分不舍。三毛说:“这个像章是我在尹妈妈家写了三张语录,龙龙哥哥才送给我的。”

  蒲海清对三毛千恩万谢,他甚至有些激动。他说:“三毛,你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好的一个朋友。”

  这句话令三毛好感动,他立即觉得自己送给蒲海清像章是一个英雄壮举。他心里想,我真的是有些了不起呀。嘴上却说:“不可能。你是地主,我怎么可能是一个地主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三毛嘟嘟一行人到家时,天已黑尽,许多人正围在他们居住的丁字楼下。三毛和嘟嘟没上楼便忙不迭地打听出了什么事,结果被告知,下午在这里开过吴安森的爸爸吴松杰的批斗会。在批斗会上,吴安森的妈妈李老师和他哥哥吴安林都发了言,他们表示一定要同吴松杰划清界线。会上,宿舍里的几个红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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