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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闭上眼睛,笑笑。
今天王医师为了破解妈每天发烧之谜,想说抽抽静脉人工导管里的血,检验有没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当初埋人工导管的理由,便是为了癌症治疗所要进行的各种药剂输入、营养输入、血液成份输入很多,而这么多输入很容易让我们原本的静脉负担不起,怕会溃烂,于是将耐操的人工导管埋在手臂里、锁骨里等等。 人工导管很珍贵,要陪伴病人半年,时不时还得用抗凝剂冲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导管遭到感染会颇麻烦,所以抽血几乎都不从人工导管进行,来个「只进不出」,加以保护。 但要调查是否是人工导管出了问题,当然还是得从人工导管抽血。 只是,护士换了三个梦幻队形,连续试了三次,都无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盐水冲洗管道,居然也推不进去。护士只好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则在角落打电话给哥,叫他赶快过来加持妈的信心。 三个小时后,护士终于用蛮力推送针筒,将人工导管的蓝色小管涨破,食盐水飞溅,该护士只好宣布人工导管必须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无奈,毕竟犯错没有人愿意。但护士接下来坐在病床旁,一脸苦思:「这条导管是什么时候有了破洞呢?怎么之前都没有发现?」的推诿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边大吼:「喂!那是妳硬推造成的耶!这导管在妳拔掉点滴前都还是好好的!」 尝过七楼专司癌症照顾的护士们的细心体贴,九楼「解决」肺结核病人的护士都是神色匆匆,动作间常很粗鲁,作战似的态度,让我们觉得肺结核真是一种不要随便得的病。而不同楼层的工作也不一样,昨天九楼的护士还是在妈的教导下,才知道怎么处理人工导管的清洁。 病人跟家属真的很弱势,没有比病人更需要医院「商品」的消费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费的过程中过有嫌弃,倒霉的还是自己。在护士「苦思」导管为何破裂的同时,妈还是好言安慰护士、甚至道谢,我也加入,直说不好意思。护士悻悻离去后,妈才难过地快掉下眼泪,直说自己很倒霉,什么事都让她遇上了。 哥赶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楼,想找很关心妈的护士们抽调帮忙,若破掉的人工导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没做过这件事的护士来干。哥说,王金玉护士在妈的心中,就等同于天使的地位。 缩在床上的妈表面上努力平静,实则怕得要命,沮丧得厉害。
祈祷。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换管,医生咻咻咻将妈的人工导管给「修」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圣诞夜,也是外婆过世的第十四天,习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妈,从台北到桃园参加法会。 「幸好老三有去桃园。。。。。。」妈坐在床上哭道。
「妈,我就说,妳生三个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帮妳做一些事。」我说。 妈继续哭。
我没有阻止。我是唯一一个不会阻止任何人掉眼泪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边,静静地听妈说故事。 妈从很远的地方说起,当她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个很爱操干你娘塞你娘的汉子。 「阿祖,你不骂脏话,我才要跟你去卖鸭子。」妈很认真。 于是,国小二年级,小咚咚的妈坐在阿祖的脚踏车后,一起去菜市场卖鸭子,戴着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烟的阿祖旁,祈祷鸭子通通卖掉、换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过来一点!」阿祖吆喝,手里拿着饭碗,要妈坐在他旁边。 阿祖好疼妈,当男人吃完饭女人才能上饭桌的年代,阿祖便让妈享有连外婆都不及的礼遇,跟一群男丁共餐。而阿祖吃进嘴里的五花肉,一定会吐出瘦肉放进妈的碗里。 「实在是好脏喔。」妈苦笑。 然后是出家的万姨,重义气的外公,最后是吃了柿子过世的妈的外婆。 妈的故事,在拥有我们之前的故事。
然后遇见了爸,遇见了爱情,于是有了属于一个家的故事。 哥说的好。
哥在妈的肚子里多待了一星期,是舍不得离开妈。
我在妈的肚子里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点看见妈。
弟从妈的肚子里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妈约定好了。
三个兄弟,在妈的肚子里,就用各自的方式深爱着妈。 哭累了,妈的体温三十九度,我走到护理站,讨了颗普拿疼。
妈不断咳嗽,吃下退烧药,神色痛苦地缩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排汗。 「再让我们爱妳二十年呢,妈。」我说:「让妳看看,我们精彩的故事。」2004。12。25
四点半了,妈持续在烧,38。9度的高温让我非常彷徨。
妈在昏睡,手心灼烫,我去叫护士,却因为退烧药吃的密集,而拿不到第二颗普拿疼。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不停量体温,一次又一次被居高不下的水银指标给吓傻,然后叫妈起床喝几口热水、上厕所排热,最后干脆擦起毛巾澡来。 一点都不平安的平安夜。 擦完澡,我坐在伴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写着猎命师,一瞥眼,看见妈将卫生纸掐在眼睛上,又在偷偷拭泪。 「妈,妳在生自己的气对不对?」
「嗯。」
「我也觉得很难过。在旁边都很替妳紧张了,妳自己一定更紧张。」
「嗯。一直烧不停,很心烦。怎么会这样呢?」 妈很委屈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我终于崩溃,在旁边抽抽咽咽起来。 「田,你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妈会跟着大哭。。。。。。」妈焦急。
「以前我生病妳都把我顾得好好的,现在妳生病我只能看妳一直烧,我只会量量体温跟叫妳喝水,真的很没用。。。。。。」我号啕大哭起来,想起了童年往事。 这是自妈生病,我头一回在妈身边哭。
情绪一旦溃堤,就很难收止。
妈生病这一个多月来,我的脑中累积了太多的无力感,不断紧缩压抑的彷徨终于炸开。 「田,真的不要哭了。」
「我一定会被大哥骂。。。。。。」
「不要这样想,我发烧又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妈发烧啊!」
「不是,我是说,大哥知道我在妳旁边哭,一定会骂死我。」 于是我们两个爱哭鬼约定不哭了。
妈努力喝水、跑厕所,而我则终于用39。4度的热烫「资格」请到第二颗普拿疼,妈吃了,不久便开始发汗,我则勉强靠鸡精与大量的白开水提振精神,间断帮妈量体温,最后再帮妈准备了第二次的毛巾澡。 妈终于降温,在凌晨六点。 「肚子饿了吧?呵呵。」
「我吃白馒头就好。」
半小时后,妈在电视前啃着热呼呼的白馒头,我终于全身放松,睡着了。
妈害怕的事还是发生。 「我决定将妳的管子拔掉。」当我还在昏迷时,医生站在床前宣布。 昨晚再度连夜的发烧,让两名医生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我睡眼惺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前,一名年轻医生就用很纤细的技巧将蓝色的人工导管慢慢抽出,剪下最后一段,放在塑料袋里做细菌培养。
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希望真出在人工导管的感染上头,要不,真不知道如何调查起。细菌培养要三天的时间,希望能按照妈的期待,在下周二前出院。 中午帮妈买了午餐后,躺在床上,我开始思考爱情与亲情。或者,用更精确的说法:「与自己分享爱情的那个人,是否也能一起分享亲情」。 很爱一个人,是不是就会很自然的,连同爱上他养的猫、种的花、喝的咖啡、看的漫画。。。。。。以及其它其它。如果是,这样不断堆栈而上的爱情,他的定义会不会不再是爱情? 但不管还是不是,那都是我所向往的。
想着想着,身子在酸苦的空调温度里,又睡着了。
8。
2004。12。31
虽然妈一咳嗽起来会呛到眼泪都流出来,但前天晚上妈只有一点点发烧,不久后就盗汗降了下来,没有吃退烧药。 昨天医生评估了一下,决定让妈明天出院,但还是要在家自我隔离,两个礼拜后再回医院,抽血跟验痰。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没有意见。妈等这天很久了。 「太好了,妈终于可以回家了。」小球雀跃不已。
「是啊,太好了呢!」我笑嘻嘻,摇摇小球的马尾。 妈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般开始收拾东西,隔天要去远足似的。
我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妈施展魔法。 妈收拾东西有一套整齐的理论,如果是我来装,一定会大袋小袋零零落落,而妈却能分门别类,用最少的袋子将东西打包好。 昨天中午药局休息,爸开车来将大部分的行李载走;而哥正在新家监工,冷气、五组家具的工人同一天到齐,忙得不可开交,但显然已赶不及让妈在出院后住干净的新家调养。 很遗憾,我们预估至少还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将新家弄成一个样子。那时妈恐怕又住进医院,进行第二次的化疗。 昨天深夜爸载我去桃园跟弟弟会合,参加今天外婆的告别式。那天据说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又整天下雨,没有穿外套的我一直用内力御寒,结果还是被冻得一塌糊涂。 少了妈的外婆告别式,那寒冷的雨似乎说了些什么。
今天晚上,妈终于回到熟悉的家里,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我会写上:「希望所有的不幸与忧伤,从此都停留在2004年」。 可惜不是,这是现实人生。
我只知道在新的一年里,每一天要好好珍惜,然后努力。 但有些东西想珍惜也没机会了。我终究没等到毛毛狗的读秒电话,她的新年跨越,已经不属于我。2005/02/23 现在是2005年2月23日,距离上次最后的病榻陪伴记录,已经过了五十四天。 隔了五十四天没有记录,妈现在已经躺在我的身旁,进行着第三次的化疗。
中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将几件印象深刻的部份倾倒出来。 妈很介意,第一次化疗住院期就在医院待了四十天,太多了,住到无法摆脱一种遥遥无期的恐慌感,每天发烧又发烧,发现结核菌、人工导管爆破移除,诸多困厄都阻挡着妈走出彰基的大门,然后外婆又在此刻病逝,使得只能困锁载病床上的妈更加无力。 回家后,妈开始记恨在医院多待的两个礼拜,写给小舅舅跟大舅妈的信里都不断提及此事,而大舅舅与五姨到彰化探望妈时,妈也很坚定地表示,医院应该在她第二次化疗住院时「还她一个公道」。 我必须承认,妈出院后我就一股脑松懈下来,像一条傻呼呼的大便,每天伙同puma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就由其它家人帮妈打点,我只负责中午之后的餐点采买,跟陪在妈身边写小说这样的事(那时我们一起看完了大长今回放、天国的阶梯回放,是八大戏剧台的忠实拥护者)。 说起来也不只是我,妈一病,家里有许多「盲点」顿时一一浮现,这些盲点照应着平时我们有多么放任自己忽视这个家。 妈平时都在楼上休憩。因为如果在一楼店面,许多熟客、邻居、药厂业务必定会缠着妈慰问之类的,虽是好意,但妈铁定不能好好休息,还得花上许多口舌说明自己的病情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世事无常之类的;再说也不符合自我隔离。 有一天晚上,药局打烊,妈到一楼整理账册与印鉴,走过饮水机旁时,赫然发现塑料壳上都是灰尘;妈默默拿起抹布擦了起来,看得我们大惊失色,慌乱地叫妈在旁休息,就这样,怀抱着内疚与不安的情绪下,每个人都拿起了抹布开始清理一楼的橱柜与玻璃,就连从没拿过抹布的爸也开始想办法找东西擦。妈这才喃喃念了起来,说怎么可能都没有人注意到已经脏成那副德行的饮水机。。。。。。 又有一天晚上店打烊,我们在楼下突然闻到一阵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