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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介绍我,这是我姐姐,今年大学刚毕业哦。男人都半信半疑的,先是赞叹,啊,了不起了不起,大学生哦。酒过半旬以后,就变成了,来来来,姐姐也来喝一杯啊。
来来来,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如欢接了酒杯过去一饮饮到瓶底,瓶底仿佛穿了个无底洞有喝不完的酒如欢有唱不完的歌。来来来,我给大哥你唱一首民歌。山丹丹开花哟那个红艳艳,如欢的脸白得没有血色。来来来,划拳啊,水晶玻璃杯垒出一座小山来,橙红色液体飞流直下一泄千里远,杯子倒塌下来哗啦啦噼噼啪啪酒水和玻璃渣流了一地,哈哈哈哈,再来再来啊。如欢穿了黑色细带的高跟鞋就站在沙发上,拍着手掌,脚乱踩,沙发的黑丝绒面上留下深浅不同的印。如欢头仰起,头发扯起一千个卷扑簌簌往下坠,坠在腰间,腰上有男人带金表翡翠戒指的手一上一下,缠得如死蛇。凌晨三点,如欢还像花枝一样从包房这头摇晃到那头,手上永远握一杯喝了一半的酒,而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首一首地点唱邓丽君,没有人听见我唱什么,他们都醉了,都忘了说夜很深了该回家了。
如悠,我们是不一样的。从小就不一样的。小时候我就拿过你的钱,我拿去买糖吃了。一共四十八元零两毛,我买了好多糖,请人吃都吃不完,有些糖后来软了化了化在书包里,粘在课本上,还招来好多蚂蚁。你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呢。你还悄悄问过我,我说没有。我就是虚荣心太强。我贪漂亮贪别人的表扬贪人家看我的眼光,还贪钱,如悠,幸好你不像我。
她说话的时候空气里有陌生的香氛,飘过来飘过去的,天空开始发亮,我努力支撑睁不开的眼睛,如欢在我面前,脸容轮廓一忽儿近一忽儿远,神态一忽儿妩媚一忽儿狰狞。我看着她就想我也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难道就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叫莫如欢?
我没有那么怪你,真的。我见过你和那个女子好几次,在商场、电影院门口、你们单位大门外的车站,你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还说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房子,你说你有认识的人在售楼处可以有点折扣,你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我有时候在旁边仔细地观察你,你真的一点伪装都没有。你对我还是那么好,那么体贴。像开始的时候那样。我有时都以为我又认错人了。结果那个女子来找我,你一定不知道她会来找我吧,她给我打电话,她有我们家的电话,她当然有我们的电话呐,我接的电话我以为是找你的,但是她说,我就找你。那天你不在,你跟我说你同单位同事去海边度假,名额有限所以不带家属,那天早晨我还帮你收拾了衣服毛巾牙刷还有你的潜水镜,我害怕你去海里弄湿了衣服没得换,走的时候又给你加了一套衣裤。你说就一个周末,后天就回来了,亲爱的,拜拜。你站在门口还吻了我的脸。那天下午我正在往洗衣机里面倒消毒药水的时候电话响起来,那个女子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其实跟她在一起,你们正在一个码头等着渡船,你们要去那个著名的出产海鲜的小岛,那个岛的名字叫忘川岛。
她说,他都不爱你了,你怎么还赖着不走?
我哪知道你想我走呢。我要知道也许我就干干净净走了,我也不想拖着你。多没有意思啊。
你早说不好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第三部分直到你死(5)
就像如欢,我从小与她一起,我还是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不认识她,觉得她看来看去都很陌生那么不真切。就像那种奇异的夹杂烟草味道的香氛,我从来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香水味,还是某种檀香,或者空气清新剂,如欢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接电话吃零食化妆弄头发,她一个人拿着一面小镜子用一把小镊子拔眉毛,突然,她一声惊叫,完了,我把自己眉毛拔光了。她抬头望我,右边眼睛上面光秃秃。我看着她,脸色墙壁一样白,少了一边眉毛,神态怪异,她也看我,那奇异香味就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在房间各个角落钻来钻去,浸到墙壁里、沙发布的缝隙、床上到处乱扔的衣服、门口的鞋柜、柜里的各式各样的高跟平跟尖头圆头的鞋子,我忽然又想起那一年如欢站在百货大楼的卖鞋专柜里面,那时候她才18岁,比我年轻比我光洁的容颜隐藏在一层模模糊糊的薄雾后面,我看不清。
如欢出事的那次,妈妈坐了飞机过来。妈妈的脸突然老了,陷在一张巨大的沙发里,五官都收缩了弱小到看不清楚。如欢被关在当地一间看守所用楼梯口隔出来的一个黑屋子里面,妈妈探头过去,黑压压一片突然伸过来几张模糊的脸,好几对陌生的眼睛同时惊惶地看向窗外,几只瘦削的有青筋的手死死拽着小窗口上的铁栏杆。我妈妈当时就哑了,嘴巴张开,说不出话来,她转头,彻底变成一个陌生的老妇人的脸。如欢说,不要送我去戒毒所,不要好吗,妈妈带我回家。我想回家。如欢萎缩成一小团,一米六五的人只剩下六十斤的重量,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眼泪流完鼻涕又开始掉,纸巾擦了又擦,团起来扔得满地滚。看守所的人说,三千吧,就三千元,这是上面规定的,拿钱来就带人走。
如欢躺在黑暗的房间里睁着眼睛,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睡,我的头已经好重了身体也好疲倦但是我仍然睡不着,我听见巨大的声响但不是它们在吵我,它们都离得我好远我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睡,妈妈你不要哭,你哭起来我也好难过,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已经不漂亮了,又黑又丑,我照了镜子我知道。我本来也想存下一些钱,妈妈那个香港佬骗我,他说开个什么信托投资公司可以小钱变大钱,可以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骗我要跟我结婚还说春节就跟我回家看你们,他拿了我六十万跑得影子都没有了,我上哪儿去找他呢,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从不相信什么人这一次我信了结果却这么坏,我吃粉本来以为就玩一玩,那个香港佬说偶尔吃一点没有什么关系,有身份的人个个都吃的,不上瘾,我还以为自己也很有身份呢,妈妈我就是太虚荣,我虚荣了一辈子现在落成这样,妈妈你不要伤心,这都是我自找的,其实我那么笨,我还以为自己聪明呢,妈妈我睡不着,我好困啊,我的眼睛为什么闭不上呢,把灯关上好吗,我想睡一觉,我好累,我出了好多汗,怎么这么热哦,我这样躺着有多久了?
你不要睡啊,我的故事就快讲完了。我妹妹如欢,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家里戒毒。又用了半年养身体。那时候我就想,其实她死了就好了,大家都解脱了。一年以后她重新来广州找我,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从头至尾,从里到外,脱胎换骨了。
你不要用怀疑的眼神望我,不是个个人都可以成功戒毒,但奇怪的是,如欢就是可以,她只是比原来瘦了点,憔悴了些,样子反而比较接近我。唉,其实她那时候死了就好了。
怎么你好痛吗,我是不是应该把故事说快一点?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点纱布来,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地板上都一汪汪地流,还粘乎乎的……我本来以为厨房里那把刀好久没用,肯定钝了,你还要不要一些云南白药?对不起,你看我把你给我的裙子也弄脏了,我是真的有点恍惚了,你也许说的对,你说我脑子有病。我就是有病,刚才我还以为只是雪糕化了,哎呀,其实雪糕化了又怎么会是红色的呢?你见过红颜色的雪糕吗,一定很鲜艳很好看。你很疼吗,来,来,喝口水,你将就一下吧,家里的矿泉水喝光了,我又没有烧水,这个杯子里是水龙头里接的自来水,不要怕,没有虫子的,我看过了,还喝了一口,就是有点铁锈味。
怎么你眼睛就要闭上了—你再等等,哎音乐怎么停了,我再去按一下,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在天河南一路那家唱片店买的音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唱歌的人是谁。你喜欢这样的音乐吗?这样的仿佛呢喃一样的调调,唱得没完没了的。这个唱歌的男人是否嗓子里卡了一口痰?
我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真的很麻木了。我接了那个电话居然又忍了那么久,也不问也不生气,你回来我还说老公你累不累,我褒了猪肺烫你喝不喝。
唉,我也不想这样,你好疼吗,你的脸怎么这么白,都青了,不过你自己也看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还以为你一直爱我的,我还以为,我可以陪着你,直到你死。
喂喂—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自己就去睡了,这样我会很难过的,你知道吗,每次你睡着了你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就好绝望地醒在那里,看着你的后背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下面那个蓝格子棉布枕头,我有时候一直醒到天亮,看白颜色天花板看黑底子白花的窗帘布数上面的格子,你睡得好沉,你的睡眠是你自己的,你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我。
我好难过。
唉,其实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说。
老天爷从来不公平,谁说好人一生平安的?莫如欢住在莫如悠的房子里吃她的用她的,等到有一天莫如悠被诊断得了子宫癌,她就送莫如悠回了老家。再回来她就用莫如悠的身份证穿莫如悠的衣服鞋子,还化了一样的妆到莫如悠的公司去上班,那个前台的小姐看见她跟她微笑,说莫小姐早晨好。
第三部分直到你死(6)
本来是两个,其中一个死了以后这个世界就真的清净了。
假想莫如欢本来就只剩下一个躯壳,活着也没啥用,活马跟死马差不多,又不快乐,那么就当死的是她好了,或者死掉的那个正是这具空壳。
莫如欢换了莫如悠的外衣走在大街上,空茫茫地笑了。两边车水马龙地经过,她也没什么知觉,她看着橱窗里她自己的影子,她想她就是消瘦了的莫如悠,她两只手叉在口袋里,风吹起来,身边地上扬起几张废报纸,空气有些冷,她缩了缩脖子,她想起那男人也不过如此没有多少真心。
但是莫如欢她脑子有病,她说她爱你她关了灯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等你进来她就拿一把西瓜刀一刀刀地捅你的肚子,你倒在门厅的地板上,她又拖着你的肩膀把你从门厅一直拖到房间中的沙发前面,还找了个靠枕给你靠上,地板上留一行长长的紫红印渍……她拿了刀子在手里却把它当成正在化掉的冰淇淋,她一边给你止血一边跟你讲故事,又放音乐给你听。她就是有病。
嘿,我就是那个妹妹,莫如欢。
你看你都不能回答我了。
第三部分在清凉的星期六早晨醒来(1)
她试着重温那天的梦境,她踮着脚,脚下的灰尘飞飞扬扬,像当初某人温柔的触碰,轻轻的一下,又移开了。像当初的恋恋不舍,这一切都变成回忆里的梦境。
蔷薇的心事
她洗澡,洗到一半,她突然记不起她用过沐浴露没有,想不起来,就多用一次,在水池里呆很久都出不来。她从卫生间出来,以为已经关了灯,早晨起床打开卫生间的门,发现灯开着。她吃药,吃了一次,过一会儿,她又想,刚才吃过药了吗,要不要再吃一次,但是药能吃了又吃吗?
她就迷糊起来。迷糊了一整天,上班的时候有人跟她说话,说完了,她才问,啊刚才你说什么?她接了一个电话,朋友在电话里一直说一直说,她把听筒放在耳边,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有个人正在跟她问好,她的一只手放在键盘上敲字,字出来后都断断续续的,朋友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过了半晌,她问,你都在说什么呀。
她就是这样子生活。
去年夏天的那双高跟鞋的鞋跟突然高起来,像高跷,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长矮了。
她又跑去卡拉OK,唱很多老歌,幸好,还记得起熟悉的调子,还没有全部忘记,有些歌不能再唱了,有些歌还记得起。
有些朋友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老想念他们。
有些人就在附近,她又不想见。
见面的时候都在问,最近怎么样,好不好。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呢,她总是不知道。如果说不好,那么接下来就要交代不好在哪里。但是究竟又是哪里不好,啊我到底哪里不爽了?她说不出来,她在人家的关怀之下哑口无言。
因为不想说话,她干脆连酒也不喝了。吃饭的时候,她就只吃了一点青菜。
她坐在深宵的出租车里,雨水打在玻璃窗户上,她就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