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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想说话,她干脆连酒也不喝了。吃饭的时候,她就只吃了一点青菜。
她坐在深宵的出租车里,雨水打在玻璃窗户上,她就希望这车子一直开下去,永远不要停,驶向不知名的地方—嗨,这是电影里面的最后一个情景。故事讲完了,电影就散场了,灯亮了,观众站起来。可恨的是她自己的故事没完没了。
她总在重复她自己的日子,她的日子没完没了,她不喜欢,也没有办法改变。
她回家对着电视机,电视机里那个著名的女子又失恋了,她害怕自己变成她的样子,她决定从此以后连恋爱也不要谈了。
她决定不谈恋爱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出去,电话里那个男人温文有礼,他问她怎么样,还好吗。她心里想真是该死又是这些,如果真要知道我好不好为什么不过来看我。但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巴里出来的是,是啊是啊我很好啊那么你呢你在做什么呀。男人就开始在那边诉起苦来,他说最近身体不太好医生吩咐不要喝酒也不要熬太多夜要按时吃药很多药要多休息,她就绕开这个话题,她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来看我,男人说我最近很忙啊哪里走得开我的经纪人正在催我赶一批作品呢下个月法国有个艺术展,她就问那么从法国回来以后呢,可不可以来看我?男人说我真是很忙啊,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呢,男人就静默了,静默以后,他说,嘿,你怎么这么傻啊,这不过是场游戏。
她听到那个男人跟她说,这不过是场游戏。
她也沉默了。她想这样的一句话她一定可以记住很久。很久。
电话线变得冰冷了,她还愣在那里,她反复回味,然后微笑了。她说,哦,对,这是个游戏。我怎么忘了。
我怎么忘了。
那天睡觉的时候她埋怨自己记性不好。
她躺在床上,她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样子。还有很多男人的样子,他们是胖子或是瘦子,他们高高矮矮,他们有的脸色苍白,有的皮肤很黑。
后来做梦的时候她谁的脸也没有看见,他们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的梦境十分苍白,有时候她在梦里奔跑,有人在后面追,有时候有人在前面奔跑,而她在后面追,有时候追到了,又什么都不是,故事情节发生变化,她站在梦里的一大片空地上,周围雾茫茫,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三部分在清凉的星期六早晨醒来(2)
有一天她想起她曾经去搭一艘船,她买到船票的时候那艘船就快开走了,她就沿着一条很陡的台阶一级级往下跑,快到码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船员正在把缆绳收起来,然后那个船员看见了奔跑中的她,船员跟她招手,快点快点。她从码头一步跃到船板上,下面是滚滚江水。碧海青天。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她终于见到长江尾的那个人,那个人在深宵的码头接到她,那个人一整个假期都不爱说话,那个人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她,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还不走呢,你的存在让我觉得有负担。他没说出口的话她就假装没有听到,她仿佛看不见,她仿佛将自己遗失在那个深宵的码头上,周围雾茫茫,碧海青天。
从那以后她觉得自己如堕梦中。
有时候醒着,也像在梦中。她总是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些事不是真的,那些人不是真的,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怎么后来都通通变成假的了呢。她不明白的事很多,她有时候怀疑自己生活在一场幻觉里。
她摇摇头。
后来又咬咬指甲。
指甲连着肉,她不觉得疼。
她不怕疼。
起码她不害怕肉体的疼痛。
她回来以后去过一次医院,那个医院的女大夫笑容冰冷。整个过程她哼都没哼一声,一直到从医院出来,她走到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口很渴,但是周围居然连一个卖汽水的小贩都没有。她就坐在那里,风一直在吹,有一片树叶在她脚底下转着圆圈,她盯着它看,觉得晕眩,天空是那样蓝,春天来得如此温暖。她就坐在那里想,怎么样才能像他们那样,把笑容笑成冰冷的?
她想起的事情她又会很快将它忘记。
她后来还总是记得起的就是有人跟她说游戏这个词语。
她不再记得那个男人的声音,男中音或是男低音。她去了一条酒吧街,她从街头一直喝到街尾。在街头的那家有卡拉OK,她就唱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难道你不明白是为了爱。就有人在下面鼓起掌来,还送来玫瑰。五元钱一朵的玫瑰,如果讲价,就值三元,如果坚持等到打烊的时候,那朵花只有五毛钱。她接过那朵没有香味的玫瑰,送花的男人就过来搭讪,他跟她讲广东话。他说小姐坐下先啦。她装作听不懂,她说我要走了下次再跟你喝。男人说那么我们下次再见啦慢慢行。再见。
怎么会有下次呢她想。
她从来没有见过下次。
下次要真的遇上他们就要笑她了,这是一个游戏难道你不知道吗?
她转到隔壁的一家酒吧。酒吧里有年轻的女子在唱歌,像她当初一样年轻。女子斜斜地依在台前,千娇百媚。她想你可要站稳了,小心摔倒。然后就见到女子摔在酒吧里一个男人的怀里,女子呵呵地笑。她想这样的笑你还可以笑多久呢,你就要老了。你的嗓音沙哑,你的神情暗淡,就像我现在这样。到时候还拿什么来笑?
她在酒吧的厕所里听见有两个女人在对话,一个说,那个男人真小气,连小费都不肯给,一个说,我连打车回去的钱都没有了他妈的。
还有一个女人在呕吐,吐了又吐,吐一下又立起来,靠在马桶边上,叹一口气。然后埋下头接着吐。
她绕过她们的身边,她轻轻地走过去,走出去。她去到另一家酒吧。那里比较安静一些。那里也许可以遇见一些合适的人,说些合适的话。
后来她的一些朋友就来了,音乐响起,她身旁的一个男子就站起来拉她跳舞,恰恰或是伦巴,她已经不会跳了,她有些醉了,她把头伏在男子的肩上,她说,好好好,跳跳跳。她的高跟鞋是红色的,鞋跟很高,适合出现在这样酒醉的夜里,适合自己踩着自己的裙子。还适合有人伏在她的耳边,说些好听的情话。不管是什么话,反正她在第二天醒来以后,她都不记得了。
她在清凉的星期六早晨醒来,想起夜里的梦境,想起那些冰冷的笑容,男人的或是女人的。她想为什么他们做这一切就那么容易。
她低头看见自己膝盖发紫,脚趾甲上面还有血迹。她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摔了一跤。这次是脚趾,上次是下巴,缝了7针,医生说你要小心这样会毁容的,不要喝酒不要喝酱油不要吃辣椒不要吃海鲜不要不睡觉不要出去玩—毁容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下巴的伤口已经平了,她有一个月只能喝流质,但是下次,会不会摔到河里去?她想那么脏的河水如果掉下去了,不如淹死算了,还挣扎什么呢?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还挣扎什么呢?
她打电话把这个想法告诉朋友,朋友就哈哈哈笑,说你真有趣。
第三部分在清凉的星期六早晨醒来(3)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她翻开电话簿,她想还有谁的电话可以打一打呢。所有的男人都很忙,所有的女人都有约会。她打开衣柜,开始整理自己的裙子。那些裙子就像碎掉的心事,层层叠叠,遮遮掩掩,反反复复,幽幽暗暗,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纱,上面都是弄碎了的花。那些裙子大多都是穿不出去的,她就看着它们,仿佛看着自己的心碎。心碎了无痕。
她有一面镜子,可以从头到脚地照着自己。她站在镜子面前。仿佛镜子可以和她说话。
仿佛这一生,就是这样了。没完没了地过下去。这就是她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年轻就像水晶的玻璃。每个人都喜欢看她,好像在她身上他们可以照见自己的伤痕,然后由她年轻光滑的容颜来帮他们清理伤口,洗去污点,他们温柔地爱着她。
他们给她写信,那时候的信都是贴了邮票的信。她总是被收发室的阿姨叫去签名字,因为信都是挂号的。她拆开信封,信纸里面有一个人叫她亲爱的,他说亲爱的好久不见你了十分想念你你那里冷吗要多穿点衣服我这里还好我这个月发了工资我在想给你买什么好呢我那么想你想你都快让我发疯了。她把信收起来,夹在课本里,上课的时候她对着窗外微笑,眯着眼睛。她从不听课,因为不喜欢那个肥胖的中年女老师。女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讲解《长恨歌》,她说杨贵妃躺在浴池里面,肤如凝脂,她解释说凝脂就是白花花的猪油的意思。她毫不顾忌哈哈大笑。笑完以后她在女老师的课上睡觉,头枕在手臂上,脸侧着,呼吸均匀,一上一下,很多男同学都来看她的侧面,他们都惊讶地说,她睡觉的样子多好看啊。
男同学也给她写信,上课以前悄悄塞在她的手里。她手里握着那封信,并不拆开来看,她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据说有男生在初次见到她以后彻夜难眠,歪着脖子睡了一夜,早晨醒来脖子就拧不过来了。
外校的男生也来找她,守在她宿舍的窗户下面,一首一首地唱着当时的情歌。
她就趴在窗户边上听,听完了第二天他们再遇到她,她跟他们说,我不能跟你们在一起。
他们问,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年轻的人才有资格追着一个人问为什么。
她笑,不说话。
她不说话,他们就跟在后面走。她一个人去看电影,他们就买了票坐在她后面看她。
她年轻的时候真是很好看的,但是她不是很知道。
她以为就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
她去看望那个一直写挂号信的男人,她坐了很长时间的车,问了很多的路人,才找到坐船的码头。那一天她穿着长裙,当她沿着那条一直往下延伸的台阶往下奔跑的时候,她一手拿着行李,一手提着裙子,好几次她几乎要摔下去。她站在那么高那么高的坡上望下来,她有点害怕,她想如果摔死了就看不见他了。她睡在六等舱里,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她觉得有一只男人的手朝她伸过来,当那只手接触到她的衣角,她一下翻身坐起。她没有再睡,她跑到舱外去看江水,江水在暗夜里忽明忽暗,江边是绵延的山脉,山脉忽近忽远。
她在下船以后一见到那个来接船的男人就拉住他的手。
她紧紧拉住他的手。
他带她去他住的房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要去上班,她一个人躺在一张铺在地板上的床垫上,床垫放在屋子中央。屋子很空很大。她看见门虚掩着,有一条缝,一个小孩正趴在那儿往里看。那是房东家的孩子。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她身上没有穿衣服,她就赤裸着身体埋在一层薄薄的被子里面,与那个小孩沉默对视。她后来一直记得,那个孩子看她的眼睛是如此冷静。
她现在想她怎么还记得那么多的旧事。
这些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也许多年以前她的生活要比现在的精彩很多。那种说法叫作生活的道路弯弯曲曲。
现在每天上班她都要经过一条种满高大花树的小巷,她觉得这是她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刻。秋天黄叶漫飞,春天落英缤纷,有时候她会看见两个环卫工人正在那里打扫落叶,他们刚把地上的这一堆叶子装起来,另一堆叶子又随着风向掉了一地,那两个工人这时候会哈哈地笑,她也跟着笑。
快乐是很短暂的。她知道。
她以前不知道。
她以前收到那些信的时候也是快乐的,后来就不一样了。后来她在那间房子里看见女人的拖鞋、发夹、唇膏、洗面奶、毛巾,甚至打开衣柜,她看见里面有一条铁锈红的裙子,那种带袖的连衣裙,只有上了一定岁数的女人才会穿的样子。她没有问他,她装作没看见,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装作自己很开心。
他跟她说你快点来我很想你,他在信里是这样说的。
他下班回来,看见她坐在窗台上咬指甲,形态犹如一只小鸟。他说你不要动,我给你画一幅肖像。她身上穿着他的毛衣,光着的两条腿在窗沿上晃啊晃,晃啊晃。初春的阳光那么好,但是她打了一个冷颤,他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