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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片刻,立刻说,好。
我放下电话,我在想,我知道他是谁。
现在是1993年6月7日,我大学毕业才两年,在一家中学做语文老师,他是我交往半年的男朋友,欧凉,一个年轻建筑师。那时候的我比较朝三暮四,这个叫欧凉的男人却对我一心一意。
现在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按我三十五岁的记忆,在1993年11月,这个年轻的建筑师,他将遇到一场车祸,当场身亡。这是我的历史。
但是现在一切有所不同,我从未来回到过去—就是现在,如果我不能改变历史,我起码可以改变我自己的命运。我起码不再重蹈覆辙,让自己的余生好过一些。
我回到镜子前,看到自己的一张脸,没有雀斑,头发乌黑,眼睛漆亮,皮肤光滑,我低头,看见自己身穿一条白底蓝花的棉布裙子,裙子长及脚背,我赤着脚站在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地板上,我轻轻地踏上去,小心翼翼如同害怕踩碎一个透明的梦境。这是学校给每个年轻老师分的单身宿舍,一间房,一个卫生间,窗户挂着细白格子的窗帘,墙上有一幅钢笔淡彩画镶在窄窄的木头画框里,桌上有一个高高的玻璃杯子,杯子里还有半杯水,好像我刚刚还喝过它才放下的样子。还有一个只够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微型阳台,我推开通往阳台的门,阳台上有一盆小小的仙人球,正开出粉紫色的花朵。阳台下面是学校的大操场,一群男孩子正在那里追逐奔跑,有更年轻的女学生三三两两。
然后我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从校门的方向骑单车过来,我看见他的白衬衣和黑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的亮光,他抬头看我的方向,他的车骑得飞快,转眼即至。这是一个明亮的星期六下午,我重新遇到我年轻时代的明亮爱情。
欧凉进门,我走过去拥抱他,紧紧地,双手围着他的腰。良久,我说不出话。
欧凉低头看我,今天怎么变得这么温柔可爱?
我微笑。
我微笑得就要哭出来。
第三部分手表(2)
我记得在半年后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被电话铃声吵醒,那天的天空灰蒙蒙阴沉沉,云层如灰色棉絮仿佛就要压顶,我听到那个消息,我也像现在这样赤了脚开了房门冲下楼去,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我感觉到一股冰凉的寒气从脚心窜上来,穿过身体一直窜到头顶,我跑了一段路,停下来,我这是要到哪里去?我问我自己,我去哪儿呢?我捂着脸,开始哭泣。
欧凉,你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
我抬起头来说。
欧凉笑,我怎么会离开你,傻瓜,我什么时候打算离开你?
就像旧梦重温,我与欧凉手牵了手,我们去那家惟一的电影院坐着看电影,这家老电影院在十年前就已经很旧了,椅子上都是脱落的斑驳油漆,也看不清本来的颜色,红或者黑,地上是上一场电影留下的瓜子和果皮的碎削。我和欧凉就踩着这些瓜果皮坐在这中间,周围有稀稀落落的其他人,电影开始了就听见四周淅淅沥沥的剥瓜子声。我当然不能说现在放映的电影在我的后来十年我可能又重看了无数遍。
欧凉盯着银幕,而我看着他,我也不能告诉他在后来若干年,周星驰红透半边天,张曼玉结婚又离了,张国荣跳楼自杀,我不能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梅艳芳到后来还一直是一个人,她找不到她的十二少了……我看着欧凉的侧面,他专注的眼睛,他的手握紧了我的手,他问,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
电影完了我们去喝冷饮,欧凉喝一瓶冰冻啤酒,我要了一杯绿豆冰。
—那浓浓的豆沙沉在杯底,面上浮一个淡绿的冰淇淋球,长颈的杯子里插一根粉黄的塑料长柄小勺,中间还有两颗艳红的樱桃,我看得都呆了。
在十年后,我是一个孤独的酗酒者,拒绝所有的甜品汽水果汁咖啡甚至茶,只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开了啤酒或者红酒,对着茫茫夜色。
欧凉,现在一切从头再来,我要对你好好的。
我不要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欧凉,欧凉。
第二天是周日,我们去郊外水库,我坐在大堤上,欧凉在一旁给我拍照。照片冲印出来—我记得,在我三十五岁的家里,有这样一套相集,里面的我坐在岸边长发迎风,眼神朦胧看向遥远地方,背景是碧绿湖水。多年后有人问我,这是哪里,风景这么美。我说我不记得了,不记得是哪里,很久以前的某个地方吧。
欧凉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总以为这三个字说起来十分容易,我不知道生命有变幻,我不知道我的无能为力。
我以我二十五岁的身份重新回到这所学校里,重新开始备课上课,一个月分三次领工资和津贴,上街买衣服,与欧凉约会。
我知道我后来的命运是源于那次事故,事故发生后,我辞职,离开学校,去另外的城市,开始另外的生活,从此不一样。
现在我回来,我或许可以改变我的命运—我也许能从此过上幸福平静的日子。
而现在我重新知道年轻的力量有多么大,而诱惑,将不期而至。
星期五,有外科医生来约,说,一起去游泳好吗?
星期天,唱片店的年轻老板说,如果你喜欢,这张唱片我送你了,不收钱。
星期一,我们年级组的组长问我,我有个学生从加拿大回来了,有没有兴趣一起吃个饭?
星期三,团委组织舞会,会上有英俊小生朝我走过来,有空出来坐坐好吗?你的电话号码—?
星期六,欧凉骑他的老单车来学校找我,隔壁同事说,她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欧凉,我不是故意的,就只是太年轻的缘故。突然享受年轻的权利,我,不舍得轻易放弃。
欧凉,现在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你明不明白。
有一次欧凉居然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撞见我与另外一个男子逛商店,他远远地站在街对面,没有过来叫我,只远远地冲我笑了笑,远远地站在那里,看我,而我挤在熙攘的人群中却感觉芒刺在背,我的冷汗一直流到脖子里流到背心。
10月,欧凉突然说,我们公司在青岛接了一单工程,要我去跟一跟。
我突然想起,不,不要去。如果你是因为生我的气?
欧凉叹了一口气,我生你什么气啊,难道你以为我看见你跟别人走在一起就妒火中烧不成?我相信你。你在家好好地等我,啊,等我回来我们结婚好吗?
等我回来我们结婚,好吗?
同样的话在我三十五岁的深夜里经常回荡在空落的房间里。我拿起空的酒瓶,在空气中喃喃自语。
你走了,你走了以后留下我一个人。
我还是摇头,不,我不要你走。你哪里也不要去。
第三部分手表(3)
现在我把从前一切推翻,故事不该是这个样子。既然我明知道后来要发生的事,我就不该明知故犯由着它的发展顺其自然。
现在我把我的第二个二十五岁推翻重来一次。
让我来把这新的生命重演一次。
现在你知道,前面那些看电影喝冷饮拍照片的情节都是真的,在你未卜先知的时候,你可以尽量让事物朝一个好的方向发展,同时尽量避免那个坏的结果出现。于是当有另外的男子来约我,我就说,对不起,我要回家,我家有人等着我。我说,我要回家做饭了。我说我没有时间。我说你们不要来烦我好不好,我好忙。我说我只爱一个人,那个人他不是你。
我真的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在我重新见到欧凉以后,我很快就搬去与他同居。
星期一,我买两张电影票,我拉欧凉去看最新上映的《阮玲玉》。尽管我是重温这部电影,完了之后我仍然感慨不已。
星期二,我们去吃街上新开的那家重庆水煮鱼,欧凉不能吃辣,吃到最后他话都说不出来了,但他的脾气那么好,他说只要你吃得高兴了,我也高兴了。
星期三,我买了一堆不同种类的书,我说,欧凉,我们在家里看书学习共同进步好不好?他没有表示异议。
星期四,我问他,要不我们邀请朋友来我们家打麻将怎样?打完麻将我煮番茄鸡蛋面给大家吃,红白相间的面条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欧凉嚷嚷,这样下去,我还不到三十岁,就会吃成一个胖子。
星期五,我说,欧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把你同事的饭局推掉好不好?他也答应了。
星期六和星期天,我说,我只想你陪着我,我们哪里也不要去。当然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去郊外那个水库钓鱼也行,还可以放风筝,还可以拍照。欧凉,我爱你。
我并不明白什么才叫幸福生活。三十五岁的我不知道,现在二十五的我刚刚开始尝试。如果就是这样,如果永远这样。
我并不知道欧凉也有厌倦的时候。
我在那家冷饮店的门口,遇见他与一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年轻女孩坐在一起。他们在低声地对话,那女孩面前放了一杯红豆冰。
晚上回到家里,他说,你先睡吧,我看会儿电视,然后他在客厅里长时间的折腾,看书,看报纸,看球赛,甚至,声音很低的,与某人打很久很久的电话。
有时候他说加班画图纸,晚上十一点了我打电话去他的公司,结果值班的人告诉我,今天没有人加班,人早就走了。
我哭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跟我说,我们这样成天腻在一起,你有没有很累很疲惫的感觉呢,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我早晨醒来一看见你,我就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你就像一种什么寄生植物一样,长在我身上缠着我的脖子,牢牢地勒着我,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然后他告诉我,公司有一单业务在青岛,他要去一趟。
现在我的回答是,好,我跟你一起去。我这就去学校请假。
在青岛我第一次看见碧海蓝天,洁白沙滩。
我整天陪着欧凉,他去看工地选材料,我说,我要去。他跟客户喝酒,我也说,我跟你去。我知道那种娱乐场所不适合我在场,我也无所谓,欧凉陪客户喝酒,我和其他那些不认识的小姐陪欧凉和欧凉的客户喝酒。现在我才知道,也许我先天有酒量,也许,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练习和培养了酒量,也可能是,我三十五岁的酒量已经大得惊人,现在回来派上了用场。
按照我的历史记忆,十年前的这个冬天,青岛的某个街道,一个男子刚从一家商场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那一天起很大的雾,街上万事万物皆迷蒙不清,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他脸上有微笑,他低头穿过街道,一辆面包车从迷雾里闪电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开车的人和行路的人一样大吃一惊,然后车急刹,人倒在车子的下面。
那是一个装有一对结婚戒指的盒子。
我每天守护着欧凉,他照样上班下班,毫不知情。
偶尔他还劝说我,你也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呀,别那样成天发呆,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就呆呆看着他,不知如何说起。
直到那一天,我听见欧凉在隔壁房间里声音低低地打电话,他说,我不知道怎样告诉她,我怕她伤心,我是曾经答应过等我回去就跟她结婚,我会处理好的,你别哭……
我悚然,那个她,必定就是我了。
第三部分手表(4)
我冰冷地呆在原地,北方的冬天比南方来得更寒冷,更彻底。
11月的某天,我跟欧凉说,我要回学校,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再不回去他们要开除我了。
我看见欧凉的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笑意。
他甚至没有来送我,他说他工地上这两天好忙,他说你先走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冰凉地坐上飞机,飞机在空中冰凉地起飞,一切都静止了没有声音,在云端我没有看见阳光穿过来,一切都停了像折断的风筝,一切都褪色了连碧色海水也变成黑白,一切都要结束从那时开始。
我浑身冰凉脸颊滚烫回到我原来的学校,我太冷我钻进被窝,用被子紧紧蒙着头,我不要听到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事情已经改变,也许记忆里的那些并未真的发生,也许我故意把事情记错了—我没有这样的一个男朋友,从来没有人爱过我,我一直单身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个推搪的借口,我忧郁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