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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世界毁灭了。
但她还活着。
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她发现自己跑到了一层水泥阶梯上。她快步跑了上去,推开了阶梯尽头的那扇门。
金色的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
池翠用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又冲出了这间房门,来到一个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客厅里。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房间的中央,缓缓地回过头来。
他是苏醒。
第五部亡灵归来(1)
一个星期以后。
这里是池翠和小弥的新家,房间里还残留着一股粉刷后的石灰味道,她正半蹲在地上整理着搬过来的东西,黄昏时的光线自然而柔和,淡淡地洒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六天前离开老房子的,她一分钟都不想留在那里,只愿搬得离那里越远越好。于是,她就找到了这个地方,虽然租金要贵了很多,但这里位于市区的东北角,离老房子足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再也不会听到夜半笛声了。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特别是在黑暗地底的经历。但脑子里仿佛被打上了烙印,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尤其是最后在地下军火库里,她死里逃生的那一幕。她记得自己从大爆炸中逃了出来,地道的出口是一间大房子。她没想到,苏醒、叶萧和杨若子居然都在那里,原来风桥扬夫就住在那房子里,所有失踪的孩子也都被关在那里面,现在他们都得救了。当她急匆匆地赶回家以后,却发现小弥正乖乖地呆在家里,等着妈妈回家。
事后,苏醒把地下管道里的恐怖经历都告诉了她,也包括罗兰的死。虽然,他已经发现了破解夜半笛声的办法,他依然处于深深的忧伤之中。他毫无保留地告诉池翠,当他在地底发现罗兰尸体的瞬间,才突然感到自己有多么爱罗兰。然后,他把自己和罗兰之间的暧昧故事,还有魔笛是如何从他那里丢失的,也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支名为“小枝”的魔笛,恐怕早就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为乌有了。
池翠记得风桥在地下军火库里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小枝”是独一无二的,没有这支笛子,就不可能再有夜半笛声。
然而,她还是有些事情没有弄明白,比如风桥所说的“瞳人”——小弥是最后一个“瞳人”?池翠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句话,叶萧和杨若子也无法给出答案。
一想起儿子的眼睛里的重瞳,她又有些后怕了。
自从地底的可怕经历以后,小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更加沉默寡言了,那双眼睛也更加使人害怕。他的许多话都含含糊糊的,很容易让人产生神秘的联想。池翠一直在想,如何筹措一笔高额的医药费,尽快地为儿子做脑神经手术。
想着想着,夜幕已经渐渐降临了,她给小弥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儿子还是没什么话,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突然,他问了一句:“妈妈,我能去看紫紫吗?”
池翠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那个白衣服的小女孩,她立刻摇着头说:“不行。”
“我想和她说说话。”
池翠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有些粗暴了,紫紫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女孩而已,她并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鬼孩子”。叶萧和杨若子认为,实际上紫紫是被夜半笛声实施了精神控制,或者说是一种催眠。风桥把她当作诱饵,让她始终都穿着一身白衣服,在黑夜中引诱其他的孩子。现在,紫紫的父母都已经离开了人间,她在本市并没有其他亲戚,女警察杨若子暂时收养了她,并给她请了心理医生,治疗她被笛声催眠以后所产生的后遗症。据说,杨若子正在办理有关的法律手续,准备要正式领养紫紫。
“小弥,等下个月妈妈再带你去看紫紫,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晚上九点以后,他就准时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再不会有夜半笛声了,池翠也不必每夜都抱着儿子睡觉了,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深夜十一点了。她来到了卧室里,这些天来她都是独自入眠的。每晚入睡前,她都会拿出那本小弥的鬼魂父亲送给她的《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默默地念上一两段。
现在,她在心里默读着书里的这一段——
“几年前我常去莫尔道河上的西冷特伦克,在那儿逆水划船,然后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顺流而下,从桥下穿过。因为我很瘦,从桥上看一定很可笑。那个职员有一次从桥上看见了我,在充分强调了我的可笑样子后,可把他的印象归结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后的审判时刻那样。这或许可以说像棺材盖已打开,而所有死人仍躺着不动的那个时刻。”
当她正好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夜半敲门。
池翠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跳,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会是苏醒吗?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门口,敲门声却突然消失了。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悬了起来,一股奇怪的预感悄悄地涌上她心头。她在门后站了许久,外面始终都没有动静,或许,刚才只是有人敲错了门?
池翠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要打开房门看一看。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门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头,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颤。
瞬间,仿佛双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于是,那个人缓缓地走进了池翠的门里,玄关柔和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双眼睛。她最后一次见到它们,还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缓缓张开了嘴唇,眼看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咙里却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八年以前,他已经死了。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径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池翠。
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在用眼睛说话。不知不觉中,泪水缓缓地滑下了池翠的脸颊。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忧伤,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温热的眼泪。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以后,池翠这才忽然明白:这不是梦。尽管,七年来她已经梦到这一幕无数遍了。
死去的亡灵又归来了……
这不是蒲松龄的小说。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闷的声音念出了元稹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池翠终于轻声地抽泣了起来,把头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话,太多的问题想说出来,甚至还想大骂他一场,把七年来的痛苦和怨恨全部发泄到他身上。可是,话到嘴边却立刻变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样,脸贴着他的肩膀,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他。
肖泉伸出手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洒在他肩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声。而肖泉却始终保持着沉默,除了刚才那句元稹的诗以外,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忽然,池翠感到脸颊上飞起了红晕,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大口地喘息起来,胸中升起了一团烈火,整个身体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热情和体力需要挥霍。她吃力地迈动着脚步,带着肖泉向她的卧室里走去,整个过程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终于,他们像两条纠缠着的蛇一样,进入了卧室。
池翠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窗外,月亮躲进了云朵里,这个夜晚注定属于幽灵。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小弥的房门正开着。六岁的男孩站在门里的阴影中,把妈妈与这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统统看在了眼里。
小弥的重瞳,正盯着妈妈紧闭的房门。
而在这扇门里……
第五部亡灵归来(2)
清晨的光线洒在肖泉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然显得有些呆滞,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池翠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了口气,睫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复了清澄。但是,他又现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池翠。
她不断地深呼吸着,用舌尖舔着嘴唇,却始终都说不出话来。除了昨天深夜里,见面时说的那两句话以外,到现在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只是用身体和眼神来交流,这样反而比语言来得更彻底。
肖泉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话:“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贴在肖泉的耳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细微的气声,听起来就像是幽灵间的窃窃私语:“你已经死了八年了。”
他却毫无反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池翠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划过。她轻声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池翠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了,她喃喃地说,“古时候,一个男人去远方打仗,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后的重阳节,丈夫终于如约归来了,但没过几天他又失踪了。直到此时,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重阳之夜,如约归来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终于回答了:“你是在说我?”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正是在说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耳边说:“其实,你就是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并不清楚这一点。”池翠的这些话已经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锁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死了。肖泉,你知道吗?其实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痛苦,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铁车站里,他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他低声地呻吟着:“不……不……”
“你头痛了吗?没错,因为你脑子里生了一个恶性的肿瘤,它最终夺去了你的生命。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你有着非常强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这种欲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为你还活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你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但因为你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你始终不敢正视它,只能够用虚幻的生命来欺骗自己,用生存的臆想来代替死亡的现实。”
“别说了。”肖泉几乎是哀求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痛苦万分地听着池翠的话。看起来,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轻”。
池翠步步紧逼地说:“在黑夜的地铁里,你像一个幽灵那样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鬼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房间里又死一般寂静了下来。
肖泉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终于明白了。”池翠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原来,老人们所说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肖泉苦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再回到坟墓里去。”
“不。”池翠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还不明白吗?肖泉,我不能没有你,就像重阳之约故事里的妻子。而且,还有小弥。”
“小弥?”
池翠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等一等。”他把手指竖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紧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钟以后,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