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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头有钱,又最爱交朋友,这客栈一同住的几位来礼部参加明春省试的贡生,没几天就混熟了。四川人没看过下这么大的雪,今日便是趁着这个兴,自己买了酒,请这四个书生一同来大相国寺赏花。这些书生都是年轻好事之人,这种颇有古风的事情,又是他人请客,哪有不爱做之理?当下一拍即合,相约来此,不料正好碰上石越。
唐棣见石越装束奇特,便有了个好奇之心,又见他清清秀秀,看起来也是个读书人,当下便出言相邀:“这位仁兄是和我们有缘,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图个尽兴?”
石越正愁没有人和他说话,听到唐棣相邀,心里暗暗高兴,脸上却平静得水似的,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唐棣见他答对之间,自有一种恬静的气度,更加诧异。便给石越让出位置,早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侍侯了座位,又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本来就有点泛冷,接过来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唐棣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难自处。看这个浓眉大眼的书生颇有几分豪侠之气,石越对他颇有好感,此时心里又有所谋,当时便定下主意,非得交一交这个朋友不可。
打定主意,石越把酒杯放下,对唐棣说道:“诸位兄台可是在此吟诗,不知却是个什么题目?”
唐棣见他说话,发音略显奇特,心里更加好奇。便笑道回答:“在这大雪梅花之下,题目自然是离不这两样。我看兄台气宇非凡,正要请教。”
石越微微笑道:“岂可喧宾夺主,正要先请教请教诸位的文采诗风。”
那唐棣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原来诸人在这里半天,只顾上喝酒说话,写出来的诗连自己都觉得丢人,实在不敢在这个不知深浅的人面前现丑,此时石越问他索诗,他如何不红脸。不过他倒是坦荡人,也不嫌丢人,直言道:“惭愧,小弟胸中全是浊酒,并无半句诗书,哪敢在兄台面前现丑。”
石越见唐棣直爽得可爱,心里更是喜欢这个书生。当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兄台倒不失英雄之气。小弟却突然得了一点灵感,只恐不能入兄台的法眼。”
唐棣和那四个书生都吃了一惊,就是几句话的功夫,此人便有了诗句,这等快才,也真是了得。却不知石越不过顺手牵羊,想到前人的一首佳作。
石越也不待众人相请,便开口吟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他细里慢条吟来,众人本以来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佳作,不料却听到这样两句“诗”,便是唐棣都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一个书生更是不停的念着:“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一边哈哈大笑。
石越瞅着他们笑了半天,等他们好不容易停下来,方接着吟道:“……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这两句诗一出,这五人全都目瞪口呆,不一会功夫,五个人的脸全红了。不知石越此时也在心里暗叫一声:“郑板桥,对不起了。”
唐棣满脸通红的说道:“实在抱歉,不识兄台高才,方才轻狂了,冒犯之处,还望见谅。”那四人也过来一一道歉,再也不敢有半点轻视之意。
石越却平淡的笑道:“无妨,正见诸位是真性情。”
唐棣见他淡淡一句话便让人消去许多尴尬,心里更是佩服。又向石越劝了一杯酒,方问道:“在下唐棣,草字毅夫,蜀中人士,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石越抱拳回道:“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仓促之间,给自己杜撰了一个字,只是这籍贯,也实在不敢随便乱说。
那四个人也分别过来自我介绍,一个叫陈元凤,字履善,却是福建人;一个叫李敦敏,字修文,江宁人;另两个是兄弟,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和唐棣是老乡,全是四川人。
石越听他们自我介绍时,心里便留上了心,可是直到听完,却发现这里面没有一个在历史上曾经很有名的人物,心里不由略略有点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有没有名关自己何事?方才释然。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混熟。加上唐棣等人对石越的才华很是佩服,石越又是喜欢唐棣的为人,双方都有意结纳,不用多久就显得非常的熟稔了,竟仿佛是多久不见的好友之一般。石越听到唐棣等人都是赴礼部试的考生,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向唐棣等问道:“毅夫和诸位赴省试,考的是哪一科?”
陈元凤笑道:“我们都是考进士的。”
※ ※ ※
当时北方刚刚经过唐末五代之乱不过百年,而南方受战争破坏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当时所谓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东这一带地方,至于湖南湖北虽然自东汉后人材辈出,吴蜀二国曾经凭此争夺天下,但在之后不幸屡经大乱,到了宋代实在只能算是偏远小郡,直到清末才复兴,所以不能与闽楚吴越并称,甚至也不被列为“楚”之内。这陈元凤、李敦敏一是闽人,一是吴人,自然是以考进士为荣;而唐棣及柴氏兄弟虽然是北人——当时蜀地是归于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却是一个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当时也是人材辈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见的一个特点,就是这四川和闽楚吴越的读书人,大多是考进士的,而且因为读书人特别多,往往是五六十人争夺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而北方诸路,则多学“明经”,就是背读经义的考试,在这些地方考进士,却往往是五六个人竞争一个取解试的名额。这件事实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点,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这一事实,因此南方的读书人往往就觉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读书人又心忧于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渐得势,以为非国家之福。石越昔年读书的时候,曾经平心论断:“北方人治经义,多质;南方人习诗赋,尚文。以考诗赋策论取士这一点来说,自然对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实际上学得诗赋策论的未必就比习明经的更会治国,不过是考试上难一点罢了,况且治国者若文多质少,本非国家之福,从这一点来,北方诸子的忧心,也不算是过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回到古代,有机会亲自领略这一历史事实,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时听这陈元凤的口气,那是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对明经等科考的不屑,这也是当时的人之常情了。当下微微一笑,却不做声。
李敦敏是个机灵的人,南方读书人的风气,让他们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诗词写得好的人,石越的“诗才”已让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度,本来听他发问,也只是平常的相问,倒没放在心上。但又见石越听了陈元凤的话却只微微一笑,就不再开口,就知道他这一问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点,对自己的前途岂不大有好处?
心里打着这个小九九,口里就老实的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不过听说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沮于苏直史,这其中详细,非我辈所能尽知。然今岁秋试,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亦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愚弟平日里思虑这事,想是不会变了,这诗赋之学,还得请石兄多多指教。”他这样说得明白,实是想引出石越的话头来。
果然,石越听李敦敏这样说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诗赋之学,我看几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学了。”他虽然是学历史的,但是于历史的细节倒不能记得这么清楚,本来心里只是想起一个由头,不过这李敦敏一提到苏直史也就是苏轼,倒让石越想起苏轼那篇说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摆在了他面前。
而陈元凤却以为石越是出言讥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连唐棣、李敦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诚对你,你却言讥笑,实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纳纳不言,心里也暗忖,虽然相对这个石越的诗才来说,自己的确是不用学诗了;只是这样当面笑骂,却未免是有点恃才傲物了。
石越见这些人的脸色,便知道他们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说破,只继续说道:“在下幼年学过一些河洛之学,于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数,明春明经诸科虽不会罢,但这诗、赋、论三场考试,是不会有了,因与几位有缘,不觉多嘴了。诸位不要泄漏给他人知道才好。若让天机泄露,我罪过非浅。于诸君也是祸非福。”
众人听石越抬出神秘主义来说了这番话,才知道他另有他意,并非存心取笑,只是说明年不会考诗赋了,因为诏令未曾明发,也不敢全信。但心里虽是半信半疑,却也未免有几分敬畏之色。唐棣马上就问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进士科不试诗赋,当试什么?”
石越微笑着吐出四个字:“经义策论。”
这件事对于唐棣等人来说,可以说是事关重大,非同儿戏。几个人直瞪瞪的望着石越,只盼他能加以说明,石越却不再说话。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那是越少说话越有效的。石越看过不少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断语,各自的态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点信的多一点;柴贵友柴贵谊兄弟却是半信半疑之间,以为不妨两手准备;只有陈元凤脸上却是明显的不信任。
陈元凤本是个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确不容易被这种神秘主义的论断所影响;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机心较少,所以虽然未必相信神秘主义,但是因为对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较少怀疑,而陈元凤却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相信这个陌生人。
为了给自己一个更好的理由,陈元凤开始旁侧斜击:“朝议已定之下,子明口出惊人之谈,想必家学渊源,却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说道:“在下于两天之前突现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的奇异而不合情理的事情,无不瞠目,陈元凤就有几分不信之意,唐棣却安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这种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兄台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
那李敦敏和柴贵友柴贵谊兄弟也纷纷出言安慰,陈元凤也不好再出言发难,只好跟着安慰几句。
石越见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感动。只是有些话和他们既说不清楚,也不能够说清楚,不得不装糊涂。只是想到伤心之处,不免就要借酒浇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里倒,顷刻间几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见石越如此海量,无不惊叹,唐棣虽然也喜欢豪饮之人,此时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劝解,可又如何劝得住?
借着几分酒意,石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
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便是连陈元凤也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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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二年的冬天,对于石越这个刚刚回到古代的人来说,真是特别的严寒。没有温室效应、自然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
那天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给推了,他反正手里有钱,一个人资助石越亦是够了。
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谢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这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在特别在意。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