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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作品选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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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一支锵锵的歌,
这歌里
以溅血的震颤祈祷着:
愿这片暗绿的大地
将是一切流浪者们的王国。
(选自《大堰河》,1936 年11 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④ 法文,无线电报。
⑤ 英文,大同的、国际性的。
我的季候
今天已不能再坐在
公园的长椅上,看鸽群
环步于石像的周围了。
唯有雨滴
做了这里的散步者;
偶尔听见从静寂里喧起的
它的步伐之单调而悠长的声响,
真有不可却的抑郁
袭进你少年的心头啊。
沿着无尽长的人行道,
街树枝头零落的点滴
飘散在你裸露的颈上;
伸手去触围着公园的
铁的栏栅,像执着
倦于憎爱的妇女之腻指,
使你感到有太快慰了的
新凉??
这是我的季候??
让我打着断续而扬抑起
直升到空虚里去的
音节之漫长的口哨,
向一切无人走的道上走去??
每当我想起了??初春之
过甚的浮夸,夏的傲慢的
炽烈,并严冬之可叹的
冷酷时,我愿岁岁朝朝
都挽住了这般的
含有无限懊丧的秋色。
乌黑的怨恨,金煌的情爱
它们一样的与我无关;
而对于生命的挂怀,
和什么幸运的热望呀,
已由萧萧初坠的残叶,
告知你以可信的一切了。
秋啊!
你全般灰色的雨滴,
请你伴着我——为了我
已厌倦于听取那些
佯作真理的烦琐的话语——
和我守着可贵的契默,
跨过那
由车轮溅起了
污水的广场,往不知
名的地方流浪去吧!
(原载1937 年《新诗》2 卷2 期)

盼望着能到天边
去那盏灯的下面——
而天是比盼望更远的!
虽然光的箭,已把距离
消灭到乌有了的程度;
但怎么能使我的颤指,
轻轻的抚触一下
那盏灯的辉煌的前额呢?
(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
辽 阔
辽阔的夜,已把
天幕廓成辽阔了!
无垠的辽阔之底
闪着一颗晶莹的星??
你说,那就是
我们的计程碑吗?
辽阔的夜,在辽阔的
天幕之下益显得辽阔了??
(原载1934 年《现代》5 卷2 期)

在这样绮丽的日子
我悠悠地望着窗
也能望见她
她在我幻想的窗里
我望她也在窗前
用手支着丰满的下颌
而她柔和的眼
则沉浸在思念里
在她思念的眼里
映着一个无边的天
那天的颜色
是梦一般青的
青的天的上面
浮起白的云片了
追踪那云片
她能望见我的影子
是的,她能望见我
也在这样的日子
因我也是生存在
她幻想的窗里的
(原载1936 年《新诗》1 卷3 期)
卖艺者
我看着同伴的背,
他背上的
向我笑着的猴子,
大跨着我们的脚步,
穿过森林,渡过江河
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
早晨,我们在
江北的市镇上,
黄昏,我们在
江南的都会里,
一年又一年
叫,喊,笑,哭,
伴着锣鼓的声音跨过??
人将说
我们是天外的移民,
神圣的像盗匪;
我们大吹大擂的到来
又大吹大擂的去??
我们自哪儿来的?
我们往哪儿去呢?
旱荒,饥馑,战争,
把我们逐出
生我们的村庄——
像青草被连根的拔起,
谁能不怀念
那土地的气息?
让烈日与风雨
来侵蚀我们的血肉;
让饥饿与飘泊
来磨折我们的筋骨;
我们应该
向陌生人笑,哭,叫,喊!
我们流浪!
我们死亡!
前年父亲死去
在古蜀的山麓;
今年大哥新亡
在淮水的边上,
我们无声地挖着坟坑
我们无声地埋葬!
“哈!哈!哈!”
冬冬冬!铛铛铛!
我们举起了闪光的刀,
我们摇晃着绯红的布,
我们走过空中的绳索,
我们吞下坚硬的长剑,
这是我们的生活!
你们笑吧,笑吧,
“哈!哈!哈!”
哪儿是我们的故乡?
哪儿是我们的家?
我看着同伴的背,
他背上的
向我笑着的猴子,
大跨着我们的脚步,
穿过森林,渡过江河
向无边际的大地走去??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晨 歌
拭去你的眼泪吧——
打开窗
让你伏在
金黄的大鹏鸟的翅膀下??
大鹏鸟起飞时
你的梦
会离弃夜的烦忧
和黑暗之畏惧的
让它把你带去!
到无极的海洋
与无风的沙漠
或是阿尔卑斯山之巅
挟着希望的遨游者有福了
愿你借大鹏鸟的羽光
给沉睡的世界,和它的
匍匐着的众生以抚慰吧!
(原载1937 年《新诗》1 卷6 期)

我们挤在一间大房子里
房子是在旷野上的
那些女人把乳头塞住那些小孩的嘴
老人痉挛地摇着头
——想把恐怖从他的头上摆去
这么多的人却没有一点声音
像有火车从远处驰来??
屋角有人在惊叫:
“飞机飞机飞机”
啊,
从挤满人的窗下
向铅灰色的天看哪??
“就在我们这房子的上面!”
黑色的巨翼盖满了灰色的天
还是出去吧
不论老的和带着小孩的
让不会走的给背去!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快点离开这房子吧
旷野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
没有树没有草
一片青色到哪儿去了?
还有那些花香呢?
——我好像在这里躺过的
那日子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谁欢喜这烧焦了的气息?
谁欢喜天边的那片混浊的腥红?
不像朝云!不像晚霞!
你们为什么走那边呢
(让小孩不要哭吧)
那一条路可以通到安静的地带吗?
咳,谁能给我们一个指示的手势?
天压得更低了? 。
又是飞机飞机
看,那边
扬起了泥土
房子倒了
砖飞得那么高——落下了
啊,是的
所有的树和草都是这样死去的;
但是,我们像树和草吗?
让我们不再走了吧
也不要回到避难所去!
我们应该有一个钢盔
每人应该带上自己的钢盔。
附记一九三七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在战争的预感里做了一个梦,这诗是完全依照着那梦记录
下来的——连最后的尾巴都是。
(选自《他死在第二次》,1939 年,上海杂志公司)
春 雨
我愿天不下雨——
让我走出这乌黑的城市里的斗室,
走过那些煤屑铺的小路
慢慢地踱到郊外去,
因为此刻是春天——
毛织物该折好的季候了。
我要看一年开放一次的
桃花与杏花
看青草丛中的溪水,
徐缓地游过去
——像一条银色的大蟒蛇;
看公路旁边的电线上的白鸽,
咕叫着,拍着翅膀的白鸽;
看那些用脚踏车滑过柏油路的少女一
那些少女爱穿短裤
在柔风里飘着她们的鬈发,
一片蔚蓝的天
衬出她们鲜红的两颊
和不止的晴朗的笑??
而我将躺在高岗上,
让白云带着我的心
航过天之海??
我要听那些银铃样的歌声——
来自果树园中的歌声;
那些童年之珍奇的询问;
和那些用风与草编成的情话??
愿啮草的白羊来舐我的手,
我将给篱芭边上的农妇
和她的怀孕的牝牛以祈祷;
而我也将给这远方的,迷失在
煤烟里的城市
和烦忙的人群以怜悯??
但,天却飘起霏霏的雨滴了??
1937 年3 月23 日上海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太 阳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1937 年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煤的对话
——A—Y。R。①
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万年的深山里
我住在万年的岩石里
你的年纪——
我的年纪比山的更大
比岩石的更大
你从什么时候沉默的?
从恐龙统治了森林的年代
从地壳第一次震动的年代
你已死在过深的怨愤里了么?
死?不,不,我还活着——
请给我以火,给我以火!
1937 年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① 给又然

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
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1937 年4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生 命
有时
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
平放在壁上
让一片白垩的颜色
衬出那赭黄的健康
青色的河流鼓动在土地里
蓝色的静脉鼓动在我的臂膀里
五个手指
是五支新鲜的红色
里面旋流着
土地耕植者的血液
我知道
这是生命
让爱情的苦痛与生活的忧郁
让它去担载罢,
让它喘息在
世纪的辛酷的犁轭下,
让它去欢腾,去烦恼,去笑,去哭罢,
它将鼓舞自己
直到颓然地倒下!
这是应该的
依照我的愿望
在期待着的日子
也将要用自己的悲惨的灰白
去衬映出
新生的跃动的鲜红。
1937 年4 月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你也爱那白浪么——
它会啮啃岩石
更会残忍地折断船橹
撕碎布帆
没有一刻静止
它自满地谈述着
从古以来的
航行者的悲惨的故事
或许是无理性的
但它是美丽的
而我却爱那白浪
——当它的泡沫溅到我的身上时
我曾起了被爱者的感激
1937 年5 月2 日 吴淞炮台湾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我不相信考古学家——
在几千年之后,
在无人迹的海滨,
在曾是繁华过的废墟上
拾得一根枯骨
——我的枯骨时,
他岂能知道这根枯骨
是曾经了二十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
又有谁能在地层里
寻得
那些受尽了磨难的
牺牲者的泪珠呢?
那些泪珠
曾被封禁于千重的铁栅,
却只有一枚钥匙
可以打开那些铁栅的门,
而去夺取那钥匙的无数大勇
却都倒毙在
守卫者的刀枪下了
如能捡得那样的一颗泪珠
藏之枕畔
当比那捞自万丈的海底之贝珠
更晶莹,更晶莹
而彻照万古啊!
我们岂不是
都在自己的年代里
被钉上了十字架么?
而这十字架
决不比拿撒勒人所钉的
较少痛苦。
敌人的手
给我们戴上荆棘的冠冕
从刺破了的惨白的前额
淋下的深红的血点,
也不曾写尽
我们胸中所有的悲愤啊!
诚然
我们不应该有什么奢望,
却只愿有一天
人们想起我们,
像想起远古的那些
和巨兽搏斗过来的祖先,
脸上会浮上一片
安谧而又舒展的笑——
虽然那是太轻松了,
但我却甘愿
为那笑而捐躯!
1937 年5 月8 日
(选自《旷野》,1940 年,重庆生活书店)
黎 明
当我还不曾起身
两眼闭着
听见了鸟鸣
听见了车声的隆隆
听见了汽笛的嘶叫
我知道
你又叩开白日的门扉了??
黎明,
为了你的到来
我愿站在山坡上,
像欢迎
从田野那边疾奔而来的少女,
向你张开两臂——
因为你,
你有她的纯真的微笑,
和那使我迷恋的草野的清芬。
我怀念那:
同着伙伴提了篾篮
到田堤上的豆棚下
采撷豆荚的美好的时刻啊——
我常进到最密的草丛中去,
让露水浸透了我的草鞋,
泥浆也溅满我的裤管,
这是自然给我的抚慰,
我将狂欢而跳跃??
我也记起
在远方的城市里
在浓雾蒙住建筑物的每个早晨,
我常爱在街上无目的地奔走,
为的是
你带给我以自由的愉悦,
和工作的热情。
但我却不愿
看见你罩上忧愁的面纱——
因我不能到田间去了,
也不能在街上奔跑——
一切都沉默着,
望着阴郁的雨滴徘徊在我的窗前
我会联想到:死亡,战争,
和人间一切的不幸??
黎明啊,
要是你知道我曾对你
有比对自己的恋人
更不敢拂逆和迫切的期待啊——
当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
悠长的黑夜
把我抛弃在失眠的卧榻上时,
我只会可怜地凝视着东方,
用手按住温热的胸膛里的急迫的心跳
等待着你——
我永远以坚苦的耐心,
希望在铁黑的天与地之间
会裂出一丝白线——
纵使你像故意折磨我似的延迟着,
我永不会绝望,
却只以燃烧着痛苦的嘴
问向东方:
“黎明怎不到来?”
而当我看见了你
披着火焰的外衣,
从天边来到阴暗的窗口时啊——
我像久已为饥渴哭泣得疲乏了的婴孩,
看见母亲为他解开裹住乳房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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