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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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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整日忙得不像人。他是丁家大院里的新派人物;丁老先生宠着;谁也管不了他。丁家的院子有两道门;包着铁皮;漆得墨黑。仲祥整天在外头疯;丁家的人都从他那打听消息。仲样笑着说:“我们在陆上;小日本在海里;我们准赢。再说;这次参战的尽是委员长的嫡系;国军的主力。”大家听了;都跟着笑。到后来;仲祥叹口气说:“真糟糕;我们的人;倒叫日本鬼子围在上海了。你们若是到医院看看;就知道前线伤亡有多大;多惨。我们的将士;死得太多了;唉;太多了。”说完止不住地叹气;大家默默无言;跟着叹气。终于有一天仲祥孩子般地哭回来;大喊“完了完了”;奔前走后地让大家给他收拾东西;“苏州丢了;无锡也肯定保不住;这一次;真跟小日本拼了;我们跟他拼了!”第二天;几个不约而同的热血青年去报名参军。热血青年中;有一位是仲祥的女同学。仲祥单相思;女同学却无动于衷;搭足了架子;似乎总在考验仲祥。这伙热血青年一气跑了几个地方;想不到报国无门;竟没人愿意接受他们。仲祥相思的姑娘是位将军的千金;一怒之下犯了小姐脾气;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去找当将军的老子。将军说:“保家卫国;军人的天职;你们学生起什么哄?”将军的千金哭闹了一番;也没用。于是又回过头来;去找各自的老师。仲祥的老师接到通知;高三同学;可以向内地转移。又过几天;仲祥上了追月楼;和爷爷告别。这时候南京城内;已听得到远处的炮声。丁老先生感慨万千;明亡之遗恨;仿佛又在眼前;老眼昏花;说话也有些颤抖:“都说金陵龙蟠虎踞;一派胡言。爷爷可惜老了;不能像你一样做义民。放心去好了;古人言;胜败兵家常事。青山犹在;何患没有柴烧。爷爷虽老;亡国之奴不做的;南京城破之日;就是爷爷殉义之时。你去吧。”仲祥转身要走;又被丁老先生叫住;只见爷爷手上不知怎么地冒出两本线装的石印本书;“你出远门;爷爷给你两本书。我知道你平日里读书就不甚用功;这不好。丁家世代读书人;书要读的!”仲祥接过书;一边下楼;一边随意翻那两本书。上头的一本是丁老先生所著的《春秋三传正义》;另一本是《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正翻着;一张信笺掉下来;上头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字是丁老先生的;仲祥也吃不准谁的诗;依旧夹在书里;往自己房里走。小文在路上碰到他;给了他一个手绣的书包。仲祥心里嫌那样式太旧;笑着收了谢了;回到房里;想到这次去内地;和他心目中相思的姑娘同行;说不出的喜悦。仲祥走;伯祺一直把他送到学校。街上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兵。炮声越来越紧。看着弟弟的心情十分轻松;伯祺真恨自己不能像仲祥那样一走了之。他是丁家的长孙;这个旧式家庭的一切事;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巴金先生的《家》当时正流行;伯祺也读过这本书;他觉得自己就是小说中的觉新;或者反过来说;小说中的觉新就是他。不免一肚子苦水;没处倒。从仲祥的学校出来;伯祺又到姑老爷明轩家弯了弯;姑老爷家在文德桥附近;门对着一所小学堂。明轩也是刚从外头回来;正和姑妈婕一起收拾细软;准备搬到难民区去住;一见伯祺;让他也赶快回去准备。婕和伯祺父亲是一母所出;伯祺的父亲死得早;因此她格外心疼两个侄儿;一边让伯祺坐下来;一边吩咐佣人做些点心。“市面上乱哄哄的;我也不让吴妈上街给你买你爱吃的包饺了;就家里的东西;随便吃点好了。”伯祺直说自己不饿。婕又问家里的事;知道仲祥要去内地;一阵不放心。明轩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聊天。伯祺;我跟你说;南京守不了几天的;我们今天就搬到难民区去。你回去跟爷爷说;我熟悉的人认识一个德国人;我们就搬到那德国人的公司里去住。安全是没间题的;日本人来了;不会找德国人麻烦。你赶紧回去准备;我们在那里住定了;我来接你们。”婕说:“爸那个脾气;也不知肯搬不肯搬。”明轩说:“不肯搬;也得搬;你知道什么叫难民区;难民区就是中立区;不得开火的;要不然;要不然;唉呀;伯祺;赶快回去准备吧!听我的话;能错?”伯祺疲倦不堪地回了家;把姑老爷的意思告诉大家。丁家顿时一片混乱。两位老的首先执意不肯搬。丁老先生说:“什么中立不中立;不能像仲祥那样做义民;老脸已经愧煞;这难民是万万不做的。”另一位不肯搬的;是丁老先生泰在南京念大学;储氏是龙潭大族;和丁家世交;而元泰虽貌不扬;为人忠实厚道;丁老先生挑来拣去;临了还是择元泰为东床。娅自一开始就不大满意;她因为两个姐姐都留了洋;十二分地嫌元泰土气。嫁到储家最初的几年里;娅总免不了一种屈才心理;直到好多年不生养;那自尊才慢慢转为自卑。储家是一个比丁家更旧式的家庭;元泰是独子;无后这条罪名;娅再骄横也担待不起。元泰大学没毕业就回了龙潭;在地方上找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娅肚子里不结果;家里便怂恿他娶妾。他知道娅不会答应;所以不存此念头。日本人兵临龙潭;元泰以协助抗日罪被抓。过去办公的地方;如今成了关押他的场所。储恒山夫妇急得只差上吊;到处求人托人。最忙的是娅;三天两头要去送吃的。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却不曾想到有人放风;说元泰所以能被释放;是他老婆叫日本人睡过的缘故。元泰起了疑;尽管娅呼天抢地诅咒发誓不承认;还是多了桩心病。同时被抓的三个人;只有他最先放出来。更说不清的地方是娅突然有了身孕;元泰一直害怕自己有什么病;这一来更落了实。他那两个上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言语中不知不觉地就流露出难听的话来。娅岂是吃得起委屈的人;加上怀孕之后的反应;脾气比以往更暴躁;上蹿下跳;气头上把储家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元泰原还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这一闹;方圆十里无人不晓。储家的气量再大;也容不下娅。于是娅搬回娘家来住。娅回到丁家;气势汹汹地把储家的人挨个骂一遍。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小;没人看得出。丁老先生只当她是赌气回来住一阵;不管她的事。天长日久;气候一天天热出来;身上的衣服一单薄;肚子的轮廓便显了。娅觉得自己当年下嫁到储家;主要是刘氏出的馊主意;因此去找大姐婕商量。婕知道事态的严重;便和男人明轩及伯祺商量。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是这事瞒不过丁老先生。丁老先生发了顿脾气。派伯祺立即去龙潭叫女婿来。元泰慢吞吞来了;丁老先生又光火不愿见他;只是让大女婿明轩传他的话。丁家的人好哄歹说;总算把元泰劝上追月楼见老丈人。丁老先生说:“我不愿见你;你来做什么?”元泰让他的威势镇住了;坐在又硬又冷的红木圈椅上;不敢吭声。坐了一会;丁老先生又说:“叫你老子来;我有话问他!”元泰还是不敢吭声;再坐了一会;由明轩拉着;搭讪着;尴尬地下了楼。楼下已备好了酒菜。元泰见丁老先生不来;也不敢动筷。直到知道丁老先生丁丑劫后从不下楼;才渐渐有了活气;轻松自然起来。两杯水酒下肚;开始正眼瞧丁家人。明轩见已到了说话的时候;便说:“元泰;不是我要说你;这事实在是你的不对。你想;别说七姑娘没这桩事;就是有了;她又是为了谁呀?你一个大男人的;难道就不亏心。更何况如今已是民国多少年了;你也算是个读新书的人;脑筋倒会这么旧;是不是?你好好想想。”伯祺因为低了一辈;插不上嘴;一个劲地劝酒。元泰仿佛瘪了气的皮球;在家商量好的一套狠话用不上;只是傻笑;硬做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明轩老一套的几句话颠来倒去;“我不多说;你好好想想。”他嘴上说不多说;话不肯停;让元泰好好想;元泰偏不想。到临了;明轩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元泰被问住了;脸一阵红。这就把娅带回去不可能。龙潭储家的工作还得做。元泰临走;由婕领着;去看娅。娅见了元泰;两眼一红说:“你来做什么?”婕说:“这是什么话;来看你了;倒搭架子。”娅哭出声来说:“我们哪有什么架子;别人眼里;猪狗都不如呢。来干什么呀;心都叫狗吃了。”说完;呜呜地哭。她的脸有一阵不见太阳;比往常更白;哭着哭着;白里显出红来;极妩媚动人。元泰思起平日过的恩爱日子;也要流出眼泪来;只说:“我回去安排好了;就接你!”元泰一去不返。丁老先生又派伯祺去催;去了两次;吃两次闭门羹。娅分娩的日子到了;只好在南京就近送医院。到医院第二天;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这事不知怎么叫龙潭储家知道了;满月那天;元泰和他妈来丁家领娅母子。所有的人都意外。丁老先生想生气骂人;又觉着亲家母这样的妇人不足为训;一个人独坐在追月楼上喝茶。丁家欢欢喜喜地准备打发姑奶奶;元泰红着脸发笑;娅苦尽甘来;心里也乐意。3丁老先生过七十一岁;冷冷清清。一年前;请了厨师王来大显身手;如今回想;恍如隔世。娅回龙潭来信;大报平安。储家三代单传;把个小孙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婕一家也搬回去住;对门小学堂的兵营撤了;听说不久就要开学。三姑娘和四姑娘在美国没有信来。八姑娘婉从北京来过封信;说她一家和六姑娘一家在那儿都很好。八姑娘是日妾芳子所出;丁老先生回了封信去;三言两语。九姑娘娈;十姑娘嫘;按照刘氏的意思;匆匆嫁了出去。乱世家中藏着不嫁的女儿;终究是桩麻烦。娈嫁了一个药铺老板的儿子;嫘的丈夫是个蹩脚小报的记者。冬至过后;追月楼上放了个大火盆。丁老先生静静地坐在那;注视着暗红的木炭;淡青色的死灰;只觉得今冬大胜于昔;自家的身体明显地比过去好。想来思去;终是养浩然之气的结果。虎年去了;迎来了兔子年。正月里狠狠落了几场雪;便到了早春二月。丁老先生布满银丝的头上;从两耳往上至前额;令人吃惊地生出两片发黑的头发来。发黑的头发中间;又有一部分乌发由黑变棕黄;由棕黄转淡黄;黄而近白。见到的人都说好兆头。丁老先生翻遍古书;找到了几处记载;也说不坏。春之为令;所谓天地交欢之际;阴阳肆乐之时。丁老先生蛰居追月楼上;看梅花残了;月季谢了;楼前几枝雨后春笋;一个劲地上蹿成新竹;心头眉间;有了些愁和烦闷。小文较以前胖了许多;胸脯还是那么高。二表姑早走了;她的故事大家都听腻。倒是小文爸爸在丁家待久了;待出了架子来;三天两头吵着要酒喝。丁家人看不惯;没人理他;他便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骂人。小文因为他老给自己丢脸;哭了几次。她爸爸说:“你哭也没用;哪叫你是我女儿;老子再不挣气;也得养着。”小文偷偷塞钱给他;塞得越多;越是无底洞。丁家的人怨声载道;几个仆人也搭架子;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却索性犯起老脾气;偷了丁家的东西去换酒喝。丁家再也容不下小文爸爸。这回他很知趣;小文撕破了脸和他吵;他只是一味装聋作哑。小文说:“你去死吧;我没你这个爸爸!”吵了半晌;小文一时性起;捧起她爸爸的铺盖向外扔。她爸爸一口浓痰啐在地上;笑着说:“人都说小老婆不能当;你瞎起个什么劲;大不了一个下堂妾;不要说你;就是老头子来;又怎样?好歹老子还高他一辈呢;婊子养的东西。我走。受你的气;真是!”弯腰捡了铺盖;卷卷好;胳肢窝里一夹;大大咧咧地走了。小文在那哭成了个泪人。这一切;丁老先生不知道。他与世绝缘;和丁家的大事小事有间隔。丁家的大院太大;丁老先生的耳朵太背。小文爸爸只敢在前院骂街撒泼;让他上追月楼;没这个胆。丁老先生还是不下追月楼。知道的都是坏消息。日本人仿佛战无不胜;国军则退了再退;徐州丢了;郑州丢了;广州丢了;武汉三镇又告弃守。惟有南京太平无事;战线越来越长;越打越远;虎踞龙蟠的战略重地;成了日本人的大后方。街面上的秩序已经恢复;强奸妇女和无故杀人的事很难再听到。丁家在乡下有一大片田产;这一年因为战乱;收租眼见着又要落空。城南的两爿地产;一处烧了大半;一处的房客换成难民;房租收入比过去少得多。物价在陡然地上去。丁家几辈子没缺过钱花;伯祺恨最倒霉的日子为什么偏偏让他碰到。大家族的长孙不好当;落难的长孙更不好当。妻老母都指望他;新嫁出去的两位小姑妈又老回来要钱。伯祺只好又去铁路局上班;明知道丁老先生不乐意这么做。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在办公室常受同事的气;回到家;还要瞒着丁老先生。上了一阵班;新来的上司因为知道伯祺是前清翰林的后人;便向他索字画。这位上司有几分好古癖;收集字画的手段有些死皮赖脸。明摆着这位上司得罪不起;伯祺只好硬着头皮上追月楼;尚未开口;丁老先生问:“这一阵白天找你都不在;去哪儿了?该不是去你的那个衙门上班了吧。”伯祺两手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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