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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你和我一起去;别忙着说不;你知道上海女人的厉害;没你在身边;我可抵不住诱惑。别拒绝;求你了;再说一遍;求——”南京一家由中央党部出钱办的小报;报道了藤冢先生和丁老先生会面的消息。消息上说;中日一流的学者握手言欢;共谈中日亲善。这条消息让明轩看到了;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丁老先生从不下楼;这事瞒着他也不难。因此上上下下地都关照;说这事若让丁老先生知道;非把他活气死不可。丁老先生曾在日记上大记特记和藤冢会面之事。和黄老先生闲谈时;黄老先生也夸他大义凛然;不失国节;士可杀不可辱;为中国人争了口气。明轩一直害怕那该死的报道让黄老先生看到。这些汉奸办的小报从来没什么人看;明轩空担了一些天的心。明轩在老派人眼里是新派;他懂外文;课堂上能穿插讲几段辩证法。在新派人眼里他又算老派;他追随丁老先生反对过白话文;把新文学骂得一钱不值。新老派之间;他力争两头逢迎;但是效果上一头都不讨好。要不是少荆的关系;他也许要到下辈子才能做教务长。事实上;自从日本人来以后;他一直处在半失业状态。每周几节课的收入;已经足以使婕轻视他;而两个儿子也比过去更不服管。教务长并不好当。和汉书院的院长内定丁老先生。书院的前身就是明轩家对门的那家小学堂。少荆的意思;是丁老先生担虚名;明轩掌实权;办一所遗老遗少风格的汉学学堂。体制上相当于研究生院;因此学生的人数不在多。明轩为了这事很难长久瞒住丁老先生;越想心里越觉得不踏实。丁老先生因为这一向明轩常上追月楼;有时也间到他外面的时局。明轩总是笼统地说“蛮好;蛮好”。丁老先生生气地说:“当然是蛮好;顺民都做顺了;怎么能不蛮好。”明轩十分尴尬;只好和他打岔。丁老先生又问:“我听说少荆常来;还说婉和他一起出去过;怎么回事?”明轩说:“少荆一直没娶过太太;他时髦什么单身;不过自打认识了婉;倒真有点迷上她了。他几次失魂落魄地对我说;他喜欢八姑娘。”丁老先生便问:“那婉的态度呢?”明轩故作严肃地说:“八姑娘的脾气;衍公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家的子女;没你一句话;八姑娘会许诺别人?”丁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找着机会便和婉说起了这件事。婉红着脸说:“爸爸;你别信这事;女儿怎么会嫁给他呢。我不过看少荆是爸爸的学生;才和他敷衍敷衍。我才不想嫁人呢。”丁老先生说:“爸爸不是那种死脑筋;你男人既死了;断没有死守的道理。不过少荆这人总不是太踏实;他若要做丁家的女婿;脾气得好好改改。”婉脸更红;说:“爸爸的意思;倒好像女儿真要嫁给他似的。”明轩做了几个月的教务长;惭愧得有些良心不安。和汉书院只是个领干薪的地方。不到发钞票的日子;甚至学生也懒得来。那些学生都有些来头;书院按月送津贴;毕业时再送张文凭。老师的数目几乎超过了学生;水平和脾气一样坏;动不动就骂人。比起来还算明轩干了点实事;坚持着天天去弯弯。书院凡是带长的人都介绍亲朋好友来供职;明轩便给仲祥谋了个比跑腿高;比教书低的差事。仲祥有了份工作;并不好好干;只当多了份酒钱。八姑娘婉和少荆的婚事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少荆作为情场老手;经历了不知多少姑娘;最后栽在婉手里;他买了幢花园洋房;只等着娶亲的日子到来。丁家上上下下都把少荆当新姑爷看;丁老先生对他也较过去客气。婉脸上不知不觉就流出笑来。九姑娘娈和十姑娘嫘回娘家;看着八姑娘小汽车进进出出;都怨自己嫁人嫁得太匆忙。刘氏平白无故地受了好几回气。丁老先生不知怎么知道少荆做了次长。丁老先生突然知道未来的女婿是大汉奸。丁老先生大发雷霆。丁老先生差一点气死过去。丁老先生把明轩臭骂一通。丁老先生想勒死婉。丁老先生看着丁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顺眼。又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季;连绵不断的大雨小雨浇得人心头说不出的烦。空气太潮湿了;仿佛用劲一捏;就能挤出水来。丁老先生在追月楼上踱来踱去;打着腹稿;表情十分严肃。他要写一篇书信体的《与弟子少荆书》。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和章太炎的《谢本师》;在丁老先生看来;都足以不朽。但是嵇康与平辈绝交;章太炎与长辈;只有加上丁老先生的和晚辈的断绝往来的文章;绝交信这一栏才算完全。丁家的大门;从此再也不向少荆敞开。婉脸上不知不觉的笑没了。终于有一天;婉撑着绸布小绿伞;缓缓地和少荆走在玄武湖的长堤上。少荆穿着一件湿漉漉的帆布雨衣;一路走;一路侧过头来看婉;这个匆匆的告别仪式;苍凉得就像感伤电影里的镜头。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婉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低头看自己慢慢移动的一双胶鞋;交替地伸出去;踩在水洼里;从黄黄的树叶上走过。少荆把婉送到巷口;看着那把小绿伞雨里慢慢地走;忽地一转;消逝在丁家大院里。他感到自己十分窝囊;嗓子眼里堵得慌;真想很好地找个人骂骂;他是在莫名其妙地受委屈。这一向;官运亨通;春风得意;却为了一个小寡妇找罪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和婉在一起;少荆忘了自己的年纪;现在;他忽然怀疑起婉是不喜欢他的岁数。一种对婉的仇恨油然升起。多少年来;少荆一直觉得自己太好说话。和丁家打交道;他真是再厚道也不过。大把的钞票来去;丁家上上下下谁没用过他的钱。为了讨婉的好;他不惜狠用了一些心计。只要能让丁家八姑娘喜欢;少荆什么都乐意去做。他从没有这么当回事地喜欢过一个女人;因此越发讲究珍惜。他手里有两张恽南田的花卉;这两张画是仲祥偷出去;三钱不值两钱地卖了;又从别人那儿落到少荆手里。这事少荆一直瞒着人;甚至婉也没告诉。少荆的想法是有了机会;再把两张珍品完壁归赵;重新还给仲祥;然后由仲祥向婉致谢。丁家作为一个世家;败势已经到了极端;却硬摆出一副清白的样子来。少荆越想越气;回家喝了半天闷酒;取了那两张恽南田的画;红着眼睛边看边喝;看着喝着不住冷笑。雨还在不停地下。其中一张恽南田的画上;有丁老先生的题记;记载了丁家的先人和恽南田的交往。雨水打在高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落泪似的往下掉。少荆忽然发现他把雨衣挂错了地方;挂在平常挂出客衣服的衣钩上;雨水淌了一地;打蜡地板上面;有几粒水珠子闪闪发亮。他一口喝于了高脚玻璃杯里的残酒;把恽南田的画揣在怀里;叫了司机;坐着小车冲到明轩家;狠狠地发了顿脾气。明轩说:“衍公就这脾气;惹不起;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躲着。”为了证实他对丁老先生的脾气的评价更有说服力;明轩把丁老先生令他转交的《与弟子少荆书》;叹着气递给少荆。“人老了;都这个味;少荆兄;你若是生气;没完。”少荆接过来;草草浏览一遍;又回过头来仔细看;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喉咙口咕咕嘟嘟一阵怪响;十分难看地笑着说:“就凭这封信;我一句话;一句话;就可以把老东西送到大狱去。”说着;手上的信举起来;向明轩扬了扬;一边折好往怀里放;一边冷笑说:“我是汉奸;汉奸怎么了?他们丁家;沾着汉奸的便宜也不算少。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我这个汉奸不信邪;倒偏要去会会他。”明轩急得跳脚;大叫:“少荆兄;你是厚道人;少荆兄;这种玩笑开不得。”少荆索性翻脸说:“有什么开不得的;要不然;厚道人总遭欺负。”说完;坐上汽车直奔了家。明轩叫着;“要命;要命”;捞了件衣服;边穿边追;哪里追得上。丁家的人吃一惊;见少荆板着脸直往追月楼上去;拦也拦不住便一起躲在楼下听。伯祺和仲祥不在家;除了男仆;家里全是女人。不一会;听见上面骂开了。那是大家听惯的丁老先生的叱声;楼下的这群人听着;都在那怪少荆不像话;明知道老先生要生气的;非要上去招他惹他。逐渐楼上的声音低了;楼下的这一群大眼瞪小眼;示意小文上楼看看;小文故意把楼梯板跺得很响;头探了上去;瞥见丁老先生一动不动向南坐在那;因此放下心来走上去;看见了摊在他面前的两张画。她的脸陡然就红了;心冬冬地跳;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少荆背对着楼梯口;没在意小文上楼;冷笑了一声;尖酸刻薄地说:“是呀;怕我玷污了你们丁家。你们了家多干净了?”丁老先生挥挥手;下巴乱抖;无力地说:“你走;你走。”少荆说:“我当然要走;不过话要说完;老先生的意思;我任伪职;就是汉奸;你老先生也点过清朝的翰林;拿过满人的俸禄;难道日本人手下做事不对;清朝鞑子手里讨饭吃;却又对了?”少荆不理会丁老先生的吃不消不想听受不了的表示;继续往下说;越说越激动越想说;“再说;你老先生的话撂给我了;我这样的脏男人;配不上你们丁家。且不说你们丁家还摆得起摆不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也不说我好歹也算有门第的人家出身;你老先生总算老派的人了;你的千金娶不得;上海呀;苏州杭州的;开旅馆包房间却又使得?”末了一句话;差点让丁老先生吐血;手在空中抖了抖;想说“你请走吧”;也没说出来。少荆的汽车在巷口碰到头发让雨浇得透湿的明轩;看着他气喘吁吁地扑过来;少荆示意司机不理他;径自把车开走。明轩脸上雨水汗水流成一片;冲少荆的汽车跳跳脚;回头往丁家奔去。进了大门;里边已经乱作一团。明轩叹着气往里走;丁家的女眷看见他;争先恐后地向他说;没一个说得清楚。丁老先生一个人在追月楼上发脾气;不让别人去。明轩知道和汉书院由丁老先生做院长的事一定拆穿;硬着头皮上楼;心虚得不敢开口。丁老先生毫无表情地坐在红木椅子上;毫无表情地看着明轩;看了一会;还是毫无表情。明轩干咳了一声;刚想开口;丁老先生忽然站起来;把红木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墙;依然毫无表情地坐下去。明轩极尴尬地陪着站着;心里乱成一团麻;猛地听见楼下一片声地叫“伯祺回来了”;深深叹口气;对丁老先生说;“衍公;我下去一下;就来。”仓皇下了追月楼;见了伯祺;双手一摊;表示毫无办法。又是一片声音;仲祥大大咧咧地回来了;见家里仿佛有异样;笑着用眼睛问大家。伯祺见乱哄哄的不是事;就把大家领到西屋说话。下人们识相地走了。刘氏见小文进了西屋;也跟进去。明轩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我还在这磨蹭什么?”把少荆的威胁向几位说了;一边说一边叹气;“老先生就图痛快;我们说老实话;少荆这样的人;丁家今天得罪得起吗?”说了;让伯祺照应这一头;他火烧火燎地去找少荆。少荆在家略有些后悔;虽然出了口恶气;想到婉;总觉得自己过了点分。明轩来敲门时;少荆关照女仆出去说他不在家。没想到明轩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了进来;里唆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套。少荆听着嫌烦。女仆送来茶水;明轩端起杯子正待喝;少荆说:“明轩兄;我头有些痛;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要休息了。”明轩见少荆竟下了逐客令;心里忐忑不安;又不好赖着不走;硬赔着笑;和送他出来的女仆搭讪着;离开少荆家的花园洋房。丁家大院里;婉躲在房里已经哭了几回。男仆女仆聚在一起;便偷偷地说些什么。伯祺在楼上陪爷爷面壁傻坐。刘氏东问西问;搞得大家心都烦。小文偷空把仲祥领到一边;告诉他偷画的事已败露;急得要哭。仲祥先是一惊;心一横;说:“我去和爷爷说;没关系。”噔噔地上了楼;瓮声瓮气对丁老先生说:“爷爷那两张画是我拿的;你怪我好了。”丁老先生还是毫无表情坐在那儿;不理睬仲祥。仲祥说:“我知道爷爷生气了。”伯祺摇着手;叫他不要多话;仲祥翻了个白眼继续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画是我拿的;怪我好了。若为别的事;我不管。”说了;自顾自下了楼。伯祺陪爷爷坐了一夜;一夜无话。
第四章
丁老先生大约一年以后死的。自从那次大折腾以后;丁老先生轰轰烈烈病一场。这场病大伤元气;待身体渐渐复原;一头花发的光泽都没了;干巴巴的;仿佛旧透了的棉絮。那眼珠子也失了神;眼皮若不是硬撑着;自然而然就往下垂。早到了脱棉袄的季节;追月楼上依然放着大青瓷炭盆;暗红的木炭堆里;常常迸出极亮的火星来;一闪又一闪。铁架子搁着药钵子;冒热气。门窗关紧了;药味;烟火气;熏得人头昏眼睛睁不开。有时候;太阳也射进追月楼。透过宣纸糊的玻璃窗;阳光失了威。只有在这期间;丁老先生才挪地方;移到太阳底下坐。丁老先生再也不记日记。他成天懒懒地坐在那;懒懒地晒太阳;懒懒地打瞌睡。追月楼静得就像一幅画;一幅基调纯灰色的画。黄老先生的来访;已经增加不了追月楼的生气。没人知道丁老先生在想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想;又好像什么都在想。“满门抄斩”这个旧式的词;搅得丁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