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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旬,到处村乡田麦成熟,高澄带领一班棍徒,擎鹰逐犬,击鼓鸣锣,骑着高头骏马,径往东门外打猎作耍。凡是高山峻岭,无不游遍。哄至一山,名系舟山,乃大禹治水时,曾系舟于此。山边有一石如环轴,故名系舟嵬。满山树木,遍岭藤蔓,十分险峻。但见:
巍巍万丈,叠叠千层。四围翠柏参天,遍岭苍松蔽日。翠柏上但见
猿呼,苍松顶推闻鹤唳。昏沌沌云封山岫,黑沉沉雾锁山峦。蓁棘里虎
狼逐队,草丛中狐兔成群。呜呜咽咽,山禽鸣古树高枝;习习潇潇,岚气
吐巉岩幽壑。深林蔚秀,从教健翮飞腾;大麓宽平,一任良材驰骋。惊
心处,无非水怪山妖;触目间,尽是闲花野草。只见潺氵爰飞瀑布,屈曲路
囗囗。不闻鸡犬之声,罕见行人之迹。正是:攀藤附葛犹难上,涉险登
危路怎行!
却说众人打攒赶上山顶,放鹰逐犬。正打围之间,见一只大白鹿睡在草内,众人呐喊捕捉。那白鹿失惊,跳起来,冲开人,径往山下奔走。真个是疾同鹰隼,快似流星。高澄喝众军士放箭。内中有一个善射的弓弩手,连忙弯弓搭箭,觑清射去,正中白鹿背上。这鹿带箭负疼,没魂的乱窜,一直赶到山下田畈里。高澄与众人骑马一齐赶来,追得这鹿慌了,一味地乱滚,将这田内结成的麦子,尽皆滚倒,约有一二十亩宽阔。众人那里肯舍,不顾人田麦,呐喊围将拢来,钢叉、苦竹枪、长刀、大棍,并力乱戳,登时将这白鹿结果了性命。高澄即教军士将索捆缚扛去。
正要抬起,只见一人蓬头跣足,叫苦连天,两脚似碾车儿一般,飞也赶来。这人是谁?原来此人姓齐名德,就是本村农夫。正在沙沟里簖蟹,邻近牧童报说此事,慌忙跑来看时,众人兀自未散。见了这景象,不觉心内火生,腮边泪落,捶胸跌脚,痛哭道:“天呀!这几亩田麦将已成熟,一家男女十余口性命,全赖此过活。如今被你众人踏倒了,怎生是好!”高澄怒道:“汝是甚人?敢这等撒赖无状!军校们,着实打这厮。”众棍徒听得公子喝打,一齐动手,却如众虎攒羊,将这齐德打得皮开肉绽,面肿血流,横倒地上。高澄还嚷道:“将这厮锁了,送到县衙去。”此时过往人众,见齐德受亏,俱忿忿不平,奈是渤海王世子,何等势耀,谁敢向前,只得远远站立观望,互相唧哝道:“没天理,这时候雷公那里去了!”
正在喧闹之间,只见林时茂骑一匠黄马,随着苍头,因往城外访友,打从系舟山前经过。见这伙人喧嚷,问苍头:“这是什么人在此厮哄?”苍头打一看时,覆道:“高公子领着军士,打一个村夫。”林时茂就下马来见高澄。礼毕,问:“公子为何打这村人?”高澄道:“林将军,你不知道,这狗才无状,不识尊卑,导言秽骂,因此打这厮。”林时茂又问齐德道:“你这村人,为何不知上下,辱骂高爷?若送官司,罪责不小。”齐德大哭道:“老爷呀,你只看这些田麦就是了。”林时茂抬头看时,见满田麦子,尽皆踹坏,惊道:“这却为何?”齐德道:“小人满家男女,全靠此田麦过活,被高爷带这伙不达事的军士,因捉鹿放马,将小人麦子尽情踹坏。如今麦已成空,又被痛打,不如就死也罢。不然,日后免不得做个饿死鬼也。”说罢,号啕大哭。林时茂听说,激得怒气冲天,嚷道:“高公子忒没分晓,他的田禾被你人马踏坏了。人若无粮,岂不饿死!他来哭诉,出乎不得已,你们知事的,就当赔偿安慰他才是,为何反打他这般模样?忍心害理,不体民情。”高澄骂道:“你这狗职,也与村牛一样。汝在我父王麾下为将,是何等样抬举你?得到今日,不思报本,反与村牛分疏,抵触俺,可恶,可恶!”众棍徒一齐嚷道:“这是什么鸟官,敢来触犯公子!”林时茂骂道:“都是你这伙无籍棍徒引诱公子。明日对丞相面讲,把你这干人尽行驱逐,方豁俺胸中之忿。”高澄喝众人:“与我打这厮。”众军士见说,素知林时茂手段高强,都不敢动手。林时茂发话道:“今日不与你角嘴。明日早朝后,同你到会议堂高爷处说个明白。”回头分付齐德道:“你且去,俺明日将些银两赔偿你便了。”齐德磕头道:“深谢老爷恩德。”爬起来,一步一跌,叫苦连天的自回去了。林时茂策马带苍头向西而行。这高澄带领军士,扛着大鹿,慢不为意,一头笑一头骂,也进城中去了。众人领赏散讫。
次日,林时茂同众官早朝已罢,齐赴会议堂,参见高欢,共议朝政,至已时皆散。高欢将欲退堂,林时茂向前道:“总参有事禀上主公。”高欢问:“有何事说?”林时茂将高浪打猎踏坏民田,打伤齐德之情,循头至尾,细说一遍。又道:“公子终日游荡,不理正务,淫人妻女,僭人产业,为害不浅。不知何处寻来一伙无籍恶少,引诱公子,无所不为。若使圣上闻知,主公面上须不好看。速宜把这班棍徒流徙边远,晓谕公子改过,不惟主公之幸,天下亦幸甚矣。”高欢听罢,道:“孤已知道,将军请回。”林时茂拜辞自回。
高丞相上轿回府,厅上坐定,唤管门官进来,问:“公子在外,一向作何事业?”管门官道:“公子在府则攻书史,出外则习弓马,并无他事。”高欢怒道:“总是你一班蠢材蒙蔽引诱。若不直言,先斩汝首!”管门官见丞相发怒惧怕,只得跪禀说:“公子近来与一伙花拳绣腿无赖之徒,终日饮酒作乐,出猎游戏。常打乡村百姓,坏了田中禾稼,吃了人家鸡犬。这些百姓,一来感老爷德政,二来惧老爷法度,敢怒而不敢言。街坊上乱纷纷说公子的过失,此事是实,余者不知。”高欢将管门官喝退,当下怒发冲冠,坐在堂上。午牌时分,只见高澄醉醺醺回来了,高欢骂道:“你这畜生,在外做得好事!若非林总参禀知,几被汝所误。”喝令军士拿下斩首。原来高欢的军令极严,众军士不敢不遵,只得将高澄松松缚了,且未动手。早有人报入衙里。只听得当地一声,云板响传出堂来,夫人请老爷议紧要话,高欢带怒退入私行。
原来这高欢的夫人娄氏,所生四子,独爱高澄。当下闻报,惊惶无措,急请高欢,劝道:“丞相差矣。父子天性之恩,况儿子不犯军法,何故致之死地?只是训诲一番,教他改过便了。”高欢道:“夫人不知,这畜生带领一起棍徒,在外生事害民,非止一端,为祸不小。异日干出事来,孤与夫人为他所累。今日不若早除,免致后悔。”言罢,即传令刀斧手速斩报来。娄氏双膝跪下道:“看妾薄面,饶他死罪,但重责这言生,戒他下次。把这些无籍之徒重治,连夜配发远方,无人引诱,便没后患。”高欢思想一会道:“夫人请起,孤自有处。”即出堂,叫军士拿转不肖子来,开了绑跪下,喝道:“你这畜生,罪不胜诛。且看夫人之面,把你这头,权寄在颈,以后再蹈前辙,必然诛戮。今日死罪既饶,活罪不恕2”教军士行杖。众军士跪下道:“公子虽然犯罪,小的们焉敢行刑。”高欢喝散军士,令虞候带进衙里,自打至数十余下,怒气不息。夫人又力劝,方才住手。随将高澄监禁在书房,不许足迹出门。当晚升堂,凡是高澄平日亲近的军士,相随的棍徒,尽发有司问罪,驱遣刺配。又着虞候赍白银十两,送与齐德。因此乡村百姓互相传扬,感叹林时茂的恩德。
且说高澄监禁在书房中,闷闷不已,又无一个心腹人在身旁,咬牙切齿,深恨林时茂,痛入骨髓。只待身子挣扎些,决寻衅隙,害他性命,方泄此恨。不题。
再说林时茂已知高澄被父责打,棍徒俱已赶逐,心里暗想:“是我一时路见不平,将此事对丞相说知。这伙凶徒赶逐,却也罢了;只是他父子至亲,高澄虽然被责,日后相合时,必进谗言,终须有祸,不如及早寻一个避祸计策。”心下踌蹰半晌,点头道:“是了,是了。俺如今妻妾双亡,又无男女,单只此身。平生不知害了多少生灵性命,罪业深重。今此一计,一者避祸保身。二者消魔解瘴。想这魏国里安身不得了,闻知梁武帝最重佛教,不如走入中国,削发为僧,逃灾躲难,免遭暗害。”当下预将金银财物藏顿区内,随身衣服包裹停当,又修下一封辞职的文书。次日聚集本行虞候军士人等,分忖道:“俺今日要去访一亲故,路途遥远,来往须费月余。若辞丞相,必定羁留不放。俺今不辞而去,汝众人须要谨慎,各守执事。如丞相爷差人问时,有书一封,着个精细的去呈上,自然明白。不可有误。”分付毕,即改换衣妆,扮做道人模样,令一苍头向上挑了行囊,一主一仆,悄悄离家,出了城门,径望东南而进。
且不题林时茂主仆二人远行,再表往事。梁朝建康城外,有一村民,姓钟名子远,娶妻朱氏,两口儿极是好善。年至四十余,并无子嗣,典因卖地,斋僧塑佛,不吝施舍,愿求子息接续香火。梁武帝普通二年,朱氏忽作一梦,梦一猛虎入宅,因而有孕。于十二月初五日丑时,产下一子。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奇俊,人人称羡可爱,就取名叫做爱儿。年至七岁,聪明乖巧。无所不知,读书过目成诵,只是禀弱多病。一日,钟子远在家无事,与朱氏商议道:“我与你两个年纪许大,求神拜佛,生得这个儿子。虽然聪明,却是常有疾病,未知养得成人否。毕竟我夫妻二人,命里不该招子,以此多恙。闻得过继在外,改姓移名,便养得大。不如将爱儿送与近村寺院,出家为僧,不但他有所传靠,抑且我和你存这点骨血,死亦瞑目。未知你心下何如?”朱氏道:“儿子是你生的,由你张主。但是千难万难,止得这点骨血。如今送他出家,心下一时怎地割舍。倘有缘,遇得个忠厚的师父,庶可度日;若撞着不知冷热的人,朝捶暮打,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子远道:“浑家,你的言语也说得是。且不必性急,慢慢地打听,择一个忠厚老成的师父,送与他便了。若无好的,且留在身边,另作区处。”
也是这爱儿命该出家,子远夫妇商议之后,未及半月,一日,子运往地上灌种,将及已牌,朱氏闭上门,正要到厨房内整治午膳,只听得有人敲门。朱氏笑道:“老人家终不耐饥,出门不多时,就回来吃午饭了。”走出来开门看时,原来不是丈夫,却是一个年老的和尚。朱氏看那长老时,生得:
眉长耳大,体健神清。手持小磐,项挂数珠。身穿一领不新不旧褊
衫,脚着一双半黑半黄僧履。却似阿难降世,犹如弥勒临凡。原来这和尚是本村圆慧寺中法主,姓阎,法名智觉,每常来钟家打斋米的。这长老合掌向前,叫一声:“施主问讯了。”朱氏连忙回礼道:“师父请坐。”智觉坐下,击动小磬,诵了数卷经,念了几句咒,吃了茶,问道:“钟檀越那里去了?”朱氏答道:“他去地上种菜,还未回来。”智觉又问道:“二位施主都一向安乐否?”朱氏道:“仗托三宝庇祐,近日而已。”正说之间,只听得笑声渐近,却是爱儿读书回来。对和尚唱个喏,智觉回礼道:“好位小官,回来吃午饭了?”爱儿道:“师父猜得着。”这智觉定睛看了一会,猛失声道:“咬咬,可惜!”朱氏问道:“师父为何叹惜?”智觉道:“施主莫怪,贫僧有一句话,不好出口,怕施主见责。”朱氏道:“师父有话,但说不妨。”智觉道:“令郎相貌甚清,只嫌额角上多了一块华盖骨,此为孤相。若在俗门中,恐无受用,又且寿夭。贫僧有一个救他的道理,但恐施主见怪,故此失声叹惜。”朱氏道:“多承师父好意,指示迷途,焉敢见怪。”正说话间,钟子远回来了。智觉即起身问讯,袖手相别而去。
子远吃饭毕,依旧往地上种作,直至天晚方回。临睡时,问浑家道:“日间曾有人来寻我么?”朱氏道:“并无人来。有一事说起,到也凑巧。”子远道:“甚事凑巧?”朱氏道:“就是日间看经的长老,把爱儿相了半晌,蓦然叹道:‘可惜!’我问他为何叹惜,他说:‘好一位清秀贤郎,只嫌额角上多了华盖骨,大抵寿少,恐无受用。贫僧有个好方子救他,只是怕怪难说。’我正欲问时,你却回了,隔断了话头,他就相别去了。察他的念头,想是要爱儿出家的意思。我正欲与你议此一事如何。”子远道:“这机会却也凑巧。我前日与你商议,正没个好师父出家,倒将这位长者忘记了。谭家,你不知这智觉是个笃实老成的长老,况且寺又邻近,不如选个吉日,送爱儿与他为徒孙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