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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取脸色可怕,瞪着那女的,眼睛里充着血。女的因为吃惊,闭口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甚至狠狠地瞪着我的脸,仿佛认为柿沼的脸映照在我的脸上那样。他用低沉的可是坚定的声音说:“好吧,知道啦,我去!”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阵震动。我一直不想说的话,也终于说漏了嘴。“怎么,你想去?照我看,还是不去的好。这封信,不仅仅是一封信。这是决斗的……”
“我懂!所以我说要去。如果只是一封邀请信,我倒还没有空特地上那样的地方去哩,哈哈哈。”香取好像为了掩饰,用干枯的声音笑着说:“柿沼要给他妹妹报仇吧。头脑冬烘。可是他挑战了,我就不能拒战。哈哈,我也许也是头脑冬烘吧,哈哈哈……”
他大声笑着,但那笑声又在中途冻结了。
他那青灰色的脸颊,痉挛一般地抖动着,接着又绷紧不动了。他也沉默不语了。
四
我们和去年一样,又从上野乘上了夜车。原来的五人帮,如今少了柿沼一人,又一次这样一起去旅行。起初,大家都很拘束,佯装正经,可是话匣子一打开,五人帮时代的气氛又恢复了,彼此立刻融洽起来。香取仍然是鹤立鸡群。他今天非常沉着,显示出一种根本不把挑战书放在心上的气概。看来,他多少胸有成竹,考虑过应战的对策吧。
在人声喧闹了一阵之后,只听到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大伙都开始打瞌睡了。我默不作声,望着灯光昏暗的车厢内嫋嫋飞腾的卷烟的烟雾,独自沉浸在思虑之中,那尔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使我忧心忡忡。香取外表装得如此沉着,而腹中究竟作何打算呢?我总得想想办法吧。在这五人帮中,只有柿沼和香取是沾亲的,在他们的争斗中,我深感圆场不力,一筹莫展。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我又睁开了眼睛,突然感到,去年火车内的情景,和今天竟是如此相似乃尔,随即又沉浸在令人依恋的回忆之中,内心的喜悦仿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登志子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了。
啊,登志子!时隔一年之后,再过几小时,我可以见到她了。我为自己的心情感到吃惊。我这不是在思念登志子吗?这种令人端不过气来的喜悦,又该怎么办呢?我为同她久不通信而后悔。我为什么不一直同她保持通信呢?也许,她已经压根儿把我忘啦。我如此再三地想见到她,那不是爱上她了吗?
啊,我对登志子所怀的感情,从现在起,可以用“爱”这个辞汇来称呼了。我是个做什么事情都粗心大意的人,即使对于人生最大的事情——爱情问题,怎么也会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呢?也许,登志子已经有恋人了,甚至已经有未婚夫了。
啊,我……可是,也许还不晚吧。如今,她对于我的求婚,也许还没有理由拒绝,会表示同意的吧。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我必须快马加鞭了。我又不禁为自己这种禀性难改的、幼稚的浪漫蒂克幻想,暗暗苦笑。可是,如果还真正来得及的话,我就向她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问她的想法看。如果她到车站来迎接,那我就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以此来诉说我那热烈的衷肠……如此下定决心之后,我只感到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
我为这种想像而兴奋,可在心的深处,又缺乏自尊心地考虑着:“当然,我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的。不过,即使我不效尤那种轻浮的举止,在这次停留中也必须把我的想法挑明,总得在回去之前挑明,这是上策。”我想着想着,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一行四人在K车站下车,柿沼兄妹满脸笑容地迎接了我们。可是我们——我想恐怕不仅是我一个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可不是美代子吗?当然,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乃尔!她的发型、红色毛线衣、藏青色裤子、雪地草鞋……哪一样不和去年美代子的穿戴一模一样!那闭月羞花的美貌,乌黑滚圆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还有那腰间轮廓分明的曲线——啊,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独厚的艳丽姿色!与其说这是一年前那个稚气十足的登志子,不如说这是美代子的再现更容易令人信服。
我张惶失措地转移开了视线。香取高视阔步,笑着走了过去,抓起她的手握了。对于柿沼,他的态度也许是装模作样吧,确实洋溢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欢喜,而我们其余的几个人,反而显出畏首畏尾的样子,不失纯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后面暗暗地为他感到羞愧。
“呵,来啦。”柿沼开口说。
“嗯。”香取回答。
我们有些吃惊,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显得胆战心惊。
“欢迎。”
“嗯。”
然后,两个人踩着雪,并肩走了起来。后面是登志子,再后面是阿武和荒牧并肩走着。最后是我,由于心情沉重,渐渐落到后面了。恰巧是去年的那个时节。可是,眼前的登志子,已经不复当年了。啊,我再也想像不出,此刻走在我前面、和美代子长相活脱活像的登志子,竟是当时那个身穿藏青色立领制服、头戴滑雪帽的英俊少年。我沉浸在深切的哀愁之中,一面凝视着脚下的白雪,一面不知不觉地默然走着。
“冈田君!”随着这声音,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原来是登志子。不是那个头戴滑雪帽、身穿立领制服的登志子,而是和当时一样睁大了温柔的眼睛、注视着我的脸庞的美丽的登志子。
“怎么样?”我说着,怀着依恋之情,不安地凝视着她的脸,胸口像被勒紧一样。啊,她不是和去年一样,为了我才折返回来的吗?
“不会走吗?”她的感觉显然和去年一样,重复了当时的一句话。
我也很高兴,重复了去年的一句话:“不,会走,只是有点儿滑。怎么,还远着吗?”
“不,大概走30分钟。”登志子说着,格格地笑了。
接着,我们两个人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到此,我心里的隔阂已经烟消云散了,我非常高兴。啊,现在的登志子尽管也有美代子一般的艳丽姿色,可她又仍然是从前的登志子,我所爱的登志子。和去年一样,我望着她那美丽的侧面,和她并排走着,心里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她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我现在也大胆地、尽情地望着。时间仅隔一年,在她的身上出现的从稚气变得如此妩媚的奇迹,甜美地、恼人地震荡着我的心间。我在火车上考虑后下定的决心,出乎意外,如今可以直截了当地向她倾吐了。于是,我的心胸开始急速地跳动起来。
“登志子君!……”我毅然决然地说。
我才这么一说,走在前面的伙伴们都站住了。香取还喊了一声:“喂,快来吧!”
于是,我们两个人加快了步子。
那天,和去年一样,吃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被窝里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车上的劳顿,然后是打牌的打牌,看书的看书,就这样悠闲自得地度过了。
晚餐备了酒。大家同声齐唱宿舍歌曲,重新体味着昔日五人帮的融洽气氛,尽情欢乐。
由登志子侍候款待,这使我非常高兴。
柿沼用艰涩的语调唱了一首名谣,大家为之陶然。
接着,香取朗诵了高桥虫麻目的一首长歌,从“甲斐和骏河国”开始,一直到:
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
听到这里,我知道这是其中一首描写喷火情景的(不尽山咏叹调),而我感到,现在倒不如说是(A火山咏叹调)更为确切吧。香取现在唱这支歌,也是有感而发。
香取的朗诵让我听得出神。没有任何隔阂,只感到听后心旷神怡。满座的人,都陶醉在那琅琅上口的、优雅的声音中了。此刻,木板套窗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但是从屋后可以看见的积雪的A火山喷涌黑烟的姿态,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未曾去过的火山口,而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烧,而那嫋嫋喷涌的黑烟,衬托着霏霏飘降的雪花,可以尽入眼帘……
连荒牧也赞叹“唱得好”,而且胡乱问了起来:“这是〈万叶集〉的歌吧?你懂得诗歌的奥妙啊。啊,你是读国文系的,成了作家,读国文系可好呢。”
“成了作家,这和学的系科有什么关系?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实在什么用处也没有。”香取微红的脸颊上泛着光亮,昂然回答。
接着,在阿武跳了一个他所擅长的傻瓜舞之后,荒牧青黄色的脸上泛着暗红色的光,口中杂乱无章地念着什么咒语,突然用破锣一般的声音“啊”的大喊一声,身子微微颤动,直把大伙吓了一跳。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什么也没有表演过,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正当我默默地举起酒杯时,柿沼却说:“冈田来一个吧!”于是我朗诵了爱伦。坡地那首〈乌鸦〉。
在香取出色地朗诵之后,我当然是相形见绌的,不过我也有最擅长的东西,而且登志子的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呢,因此,我是打算认真表演一下地。不过,是否能就此结束呢?
“你在背诵英文诗吧。嗨,可棒呢。”香取模仿I高中时代Y老师的口气说,因此惹起一阵哄堂大笑,而我的诗的气氛也一下子给冲跑了。“冈田的英语可棒呢。不过,我权你以后别搞英语啦。你也可以搞国语,一定也棒。”
他刚才不是说过吗,成为作家和所学的学科没有关系,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有些生气了。“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干这种闲事无法糊口呵。要是同英美一开战,中学和女中都不会需要英语教师啦……多可怜啊。你现在如此拼命学习,将来连个饭碗都没有,何以娶老婆成家呢?”
我不禁怒火中烧。多么粗暴的话啊!他并没有喝醉,可是他说了些什么?我在他眼里,是个才能低下的人,尽管我不是为了成为一名中学教师才打算学习的,然而香取肯定,我充其量也只能当一名中学或女中的教师。还说什么“当英语教师怕也不会有人要”,他的用心不是显而易见吗?他在侮辱我。他当着登志子的面在侮辱我!
我这么一想,再也无法忍耐了。‘什么话!”我说着,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可是给荒牧压了下去。我被压了下去,无可奈何地坐着,可是心中却怀着一种“得救了”的情绪,就连对自己也是无情的。我的酒也醒了,只感到难于处理这种欲盖弥彰的自我解嘲的情绪。
香取还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他说:“喂,让我来跳个外国舞吧。”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客厅的正中。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西装,他把西装的下摆卷了起来,发着奇妙的声音,无拘无束地、摇头摆尾地跳了起来。大家都目瞪口呆,可是他那插科打诨的模样,随即激起了一阵哄笑。起初,登志子也是目瞪口呆,满脸轻蔑的表情,而到最后,也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香取的舞蹈,即使在我看来,也是相当轻松有趣的,那支伴舞的通俗歌曲,也是轻快的。我深知压他肚子里的算盘:“我用英语的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是,对于他的侮辱,对于他的挑衅,我却无计可施,只能忍气吞声,装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我只能进一步对自己无情,把这种委屈压制在心底,茫然凝视着他。
柿沼大概察觉了我的这种心情,试图把气氛转变一下。“冈田不是说过想去登A火山吗?今天我听了‘雪,熄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火,融化着纷纷飘落的雪花’的歌,也急于想去登山哩。大伙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么样?”
对此,大家都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吗?”
“我宁可在家里抱个被炉,打打麻将什么的。”
“能攀登。那么,谁愿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险的地方用防滑套鞋行走。怎么样,明天8点左右从家里出发,到傍晚慢慢地回来?愿意去的举手!”
听柿沼这么一说,登志子首先举起手来,大喊一声:“好啊!”
于是,香取说:“哎呀,这可有劲啦!登志子君去的话,我也去!”
“你这小子,我可讨厌你这种好色文学家。只让你香取去,太危险啦,所以我也去!”阿武这样说。
“哎,阿武去的话,我也去!”连荒牧也豁出去了。
“那么,大家都赞成啦,冈田当然赞成喽。好吧,决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五
柿沼、香取和登志子脚蹬滑雪板,阿武、荒牧和我穿了防滑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