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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他,其实也不由得我不相信,我最好相信。
今天,阿琛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倪坤找他,我早已预习好该如何反应。
对着镜子,我预习了好多遍。要在最熟悉你的人面前演戏实在太难,况且,阿琛对倪坤突然来找他满腹疑团,假若我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倪坤会来找我?”在床上,阿琛定眼望着我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睁大双眼翘起嘴角说。
“什么意思?”阿琛把眼睛眯缝成线。
“你为人重情重义,办事有条不紊,或许很多人觉得你不合时宜,但总会有人懂得慧眼识英雄吧。”我一脸骄傲地说。
阿琛吃吃大笑:“方天梅,我韩琛不能够没有你,一天也不能。”
其实我所说的不假,倪坤在之前已跟我说得很清楚,他说我只能够为阿琛争取到一个见面的机会,至于他会不会招揽阿琛,完全要看阿琛的表现。
阿琛能够受倪坤的青睐,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建明
听Mary说,韩琛要出尖沙咀大展拳脚,她问我有没有兴趣跟随他。
他这样问我,因为我今年刚刚中五毕业,成绩考得一团糟,正需要为前程作打算。
我知道韩琛是个黑社会,虽然我没有斩过鸡头,烧过黄纸,但自小在校内就跟黑社会分子混在一起,加入黑社会,只不过是多一个仪式罢了。
这阵子,我的家人正在搞移民,住在加拿大的外公刚在上月去逝,留下了一笔遗产与物业给妈妈,妈妈是外公的独生女,二十年来没有来往,现在是一九八九年六月,香港人对前景人心惶惶,爸妈决定带着我的两个姐姐与弟弟移民,至于我,他们早已认定我是黑社会分子,为了不影响全家人的申请,没打算带我过去。
这样更好,我根本不想走,走了,我便再也看不见Mary。
加入黑社会我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跟随韩琛。然而,想深一层,假若跟随了韩琛,在以后我便有更多机会接触Mary……
就按照Mary的意思去做吧。
永仁
一九九○年,妈妈病危入院。
二十年来,妈妈独力把我养大,既要打工赚钱又要照顾我,积劳成疾,患上严重高血压,这几年身体每况愈下,我已跟她谈过许多次,要辍学出来找工作,她死也不肯,说一定要供我读完大学。
在医院,我碰见倪坤,我一眼便把他认出来。
他头发花白,面容有点憔悴。与他同行的那个少年,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头发熨贴,身穿笔挺西装,文质彬彬,像个书生。
当我到达时,倪坤正弯下身站在床边,妈妈看见我大为紧张,一张苍白的脸不住地抽搐,她竭力挥手叫倪坤离开,倪坤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对妈妈的话仿若充耳不闻,我蓦然无名火起。
“走呀!我妈妈叫你走呀!”我攥紧拳头吼道。
倪坤魂不守舍地眨了几下眼睛,低头看一眼妈妈,然后叫了少年的名字,举步离开。
少年的名字叫永孝。
在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倪坤略略放慢了脚步,嘴唇半开,像想跟我说些什幺,我睁大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识趣地挪开视线,离开。
一星期后,妈妈去世。
在妈妈临终前,她握紧我的手,叮嘱我不要憎恨父亲。
我哭着点头,不情不愿地叫妈妈放心。
隔了数天后,那个叫永孝的少年,与一个身高六尺、发长及肩的大块头来我家,永孝自我介绍,说他是倪坤的二子,说爸爸一直希望可以照顾我,然后他从恤衫袋中掏出一张支票,眼神闪缩地把支票递给我。
我怒不可遏,把支票搓成纸团,向永孝迎面掷去,站在他旁边的大块头拧眉瞪眼,伸手推我:“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罗鸡!”永孝喝止他。
两人离去后,我从抽屉中拿出妈妈与倪坤的合照,正想把照片一撕两半,又及时把自己制止,我走进橱房,划了一根火柴,把相片点燃。
看着相片变成灰烬,一阵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喉头,我大哭了一场。
傍晚,打开电视,看见一段警员招募的宣传片……
该如何去走接下来的人生路,我想我想通了。
佛教相信生死轮回,轮回转生。而轮回,共分为六道: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及地狱道。
在世界上许多讲述地狱的宗教中,要算是佛教把地狱描写得最详尽。
地狱道,梵文 Naraka,巴利文 Niraya,西藏语 dmyal…ba。
所谓《涅槃经》,是佛祖释迦牟尼在涅槃之前最后的遗教,经中有述,地狱可分为八热地狱:等活地狱、黑绳地狱、众合地狱、号叫地狱、大号叫地狱、炎热地狱、大热地狱,以及最叫人心惊胆颤的阿鼻地狱(Avici)。
阿者言无,鼻者名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故阿鼻地狱亦称为“无间地狱”。
根据我们在生前所犯罪孽的轻重,带罪的灵魂将被打落其中一层,受不同程度之苦。
譬如说在第一层的等活地狱,众生饱受砍、刺、磨、捣之苦,被打至皮开肉绽,待血肉经冷风吹干,伤口愈合复生后,酷刑再次重施,直到业报受尽才能脱离苦海。
第一层地狱的刑罚已如此骇人听闻,第八层无间地狱的苦况可想而知。
最深最重最可怕的无间地狱,距离地面足有二万由旬,若以现代的度量标准计算,一由旬如果等于十五公里,即距离地壳表面三十万公里。
佛曰:“无间有三,时无间,空无间,受业无间。”众生在此受苦,死了又活,活了再死,周而复始,永无间断。
到底我们要犯上多严重的罪行,才会被打入无间地狱?
贪赃枉法、走私贩毒、杀人放火是大罪,但未必就到进入无间地狱的地步。
但倘若有人做尽了以上种种恶行,且还出卖朋友、出卖团体呢?
在佛经中,清楚说明了哪种人死后将被打落无间地狱,佛曰:“犯五逆罪者永堕此界,尽受无间。”
我们常听见父母骂子女五逆,所说的五逆就是指“五逆罪”。
到底“五逆罪”指的是什么?看看下面所说,你就会明白大部分父母都言重了。
五逆者,一:杀父,二:杀母,三:杀阿罗汉,四:出佛身血,五:破和合之僧。次序以罪行轻重排列,杀父最轻,破和合之僧最重,其中任犯一种,即堕无间地狱。
杀阿罗汉,意指杀死修行达至阿罗汉境界的僧人。
出佛身血,意指把佛祖伤害至流血。
破和合僧,就是说在一个修行道场或团体中散布谣言,挑拨是非、造成纷争,终使道场或团体分崩离析。
严格说来,在五逆罪中,除了杀父杀母两项,其余三项罪行均与佛门有关。
不过,从广义的角度看,从现代的角度来看呢?
佛教是一种信仰,道亦然。
我们把正义之道称为白道,邪恶之道称为黑道。在白道上存在警方这个团体,在黑道上,有黑帮。
假如有人被安插进警方或黑帮,在团体中散播谣言,泄漏机密,企图令团体进入混乱或土崩瓦解,这些人,会算是犯了五逆罪吗?
常言道,盗亦有道,就算是一丘之貉,也不会自相残杀,不会反咬对自己有恩的人——无论恩人是名垂千古的大侠,还是恶贯满盈的大贼。
偏偏,这世上有这样一种人,或者说,有这样一种职业:他们被委派到敌方的巢穴,费尽心机去赚取同僚的感情,去搏取领导人的信任,然后,当时机成熟,当同僚仍被蒙在鼓里时,他们会大开杀戒,而且,杀人不见血。
我们称这职业为卧底,或者更地道的说法,叫“二五仔”。
或许你会感到惊讶,卧底不是警方派入黑社会窃取情报的吗?他们命悬一线,为公众服务,工作很神圣啊!为何说他们要下地狱?不是应该上天堂吗?
没错,本来警方卧底是正道中人,有真神圣的动机,可是,当一混入黑社会,情况就变得不一样。
为了说服同党,作奸犯科的事他不得不干,更有甚者,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得到老大赏识,做坏事,他要比谁都做得卖力,做得心狠手辣,老大叫我杀一个,我帮他杀一双。好心做坏事,与坏心做坏事,对受害者来说有什幺分别?
当然,对阎王来说,或许是有分别的。
所以,像陈永仁这样的一个警方卧底会有什么下场,难以肯定。
但对于刘建明,似乎厄运难逃。
刘建明,是个黑社会卧底。
你没听错,刘建明是由黑社会派入警局,负责窃取警方情报的臥底。他与陈永仁差不多同时加入警队,同样机智聪明,同获上司赏识,同样是臥底,可是,遭遇却迥然不同。
两人在死后是否要入无间地狱受罪?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他们在人间道已饱受无间的煎熬。
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在青松观大殿上,一帮人正在进行某种仪式。
钟声响彻寺庙,三门殿两旁排列着数个面目狰狞的金刚神像,有的手持金刚杵,有的横展双臂,在努力扮演拥护佛法的角色。
一个中年男人正诚心站在祭坛前,双手合十,高举过头,对着放在神枱上六个刻有名字
的骨灰盅跪拜。男人年约四十,身高只有五尺二寸,挺着一个大肚子,看上去与在公园结伙下棋的百姓没有差别,但只要看认真一点,一接触到他的眼神,谁都会从心底产生一股莫名的畏惧。他叫韩琛,现在仍是尖沙咀区一个黑帮小头目。
站在韩琛背后的,除了平日惯常跟他出入的几个彪型大汉外,还有七个稚气未消的少年,他们一字排开,默默在等候老大说话。
韩琛慢慢张开双眼,回头扫视身后的七个少年,微笑,然后从裤袋掏出一张支票,递到亲弟挣爆手上。挣爆接过支票,恭敬地交给一个和尚。韩琛一生笃信佛学命理,同时深信命运在自己掌握之中,每次来到青松观,他都会毫不吝啬地给寺院一笔可观的香油钱。
韩琛缓缓走近少年,少年们不期然紧张起来,把本来已挺得高耸的胸膛再往前倾一点。
韩琛用平静的语气说:“五年前,屯门大兴村,皇宫大酒楼门口的停车位开张大吉,我和一班兄弟雄心壮志,岂料开张不到半个月,平均每天给扫摊一点三次,一年内死了六个兄弟。”虽说语调平静,但韩琛的声音有着不怒而威的压迫力。
这是少年们首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听老大讲话,脸上难掩紧张神色,韩琛用摄人的眼神由左至右横扫,最终停留在刘建明的脸上,因为他的眼神,比谁都摇摆不定。
十九岁的刘建明,在新发村长大,随后搬往大兴村,他与韩琛早有渊源,在韩琛加入黑社会前他们已见过面,当时刘建明只有三岁,乳名小明。两人之间没有感情,但刘建明与韩琛的女人Mary却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暧昧,当然,韩琛对此并不为意,毕竟在他眼中,刘建明只是个黄毛小子。
韩琛转身向坛上的佛祖叩拜,大声说道:“佛祖保佑!”然后回身向着少年字字铿锵地吐出他的命格:“我这条命称作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罢韩琛摇动食指,“可是我不同意。”他顿一顿,继续说,“我认为出来行走江湖的,是生是死,该由自己决定。”
韩琛把声线稍微放柔:“你们跟随我的日子最短,身家最清白,以后的路怎样走,由你们自己决定。”
听到这里,刘建明偷偷看一眼神枱上的六个骨灰盅,这就是韩琛口中六个葬生停车位的兄弟吧,刘建明显得更为犹豫。
刘建明在一年多前开始跟随韩琛,动机与其他六个少年大相径庭,其他人是为了求名逐利,而他,只是为了争取留在心上人身边。
韩琛再次瞪着刘建明,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他从来没好好看过刘建明的脸,顿感到有点诧异。
这人就是当年在新发村的黄毛小子吗?韩琛在心里盘算,现在的刘建明长得气宇轩昂,虽说表现得胆怯,但从刘建明的眼眸中,他清楚看见几分邪气,以及一股隐隐透着的野心,韩琛相信,这正是他要找的材料。
韩琛抿嘴满意地笑,挣爆随即捧出几杯功夫茶,分配给各人。
“好!祝你们在警察部一帆风顺!”韩琛向众少年举杯,“干杯!各位阿Sir。”
刘建明拿着茶杯,心里忐忑不安,但他明白已是骑虎难下,惟有狠狠举杯,把茶一饮而尽。
同日,在黄竹坑警察训练学校的操场上,一班学警正以三行八列的排阵整齐地操练。
操场旁建筑物的楼底下站着两个人,穿制服的是警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