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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狱长从来不会认为自己的心理不正常。如果说有解释的话,比起跟班余学钧来,他更有目的性,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借着狱长的外衣,巡查工作的借口象戈壁上的日落一样完美无暇。在百羽和他的同伴看来,狱长的巡查似乎正是对自己而来,而打架的事件也确实为狱长自己的活动在看守们面前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掩护或者借口,但事实上,狱长到底在巡视什么,或者狱长每天在鹘山监狱里走来走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有狱长自己知道。
明显地,狱长感到了监狱里的气氛慢慢地悄悄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看守们说话的语调和动作,走路的姿态,囚犯们工作时动作的频率,看着他到来时候的眼神,都渐渐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对他来说,看到身边的人对自己越来越畏惧的目光未必不是好事,但事实上即使在夜里他悄悄查看——在跟班余学钧和被观察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气氛依然不同。狱长发现自己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改变,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勉强可以算成是一种怪异的、增添了许多惊怖成分的恐慌。
狱长非常清楚自己是气氛改变的一个因素,但他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自己这个因素在整个原因中占多大的百分比。
鹘山监狱的厨房坐落在最靠近监狱操场的一条甬道上。厨房里有为数不多的可以和外界交换空气的通风口,以防止做饭的人员因为火炉而窒息。
这是今天第几次来到厨房?余学钧自己也数不清楚,也不想数清楚。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回自己温暖的炕上,狠狠地睡上他妈的一睡,让自己抽筋的双腿和发涨的双脚好好休息一下。他从背侧面恶狠狠地瞪着狱长。狱长依然木然着脸,惟有眼睛四下活动。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巡视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表情——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为表情的话。有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很佩服狱长的耐力和坚韧的精神。无数次的观察巡视既毫无发现也没有结论,狱长根本不对他解释任何事情。他无数次试图询问狱长巡视的结果或者停止这项天杀的工作,回答不是冷冰冰的几个奚落自己的字,就是冷嘲热讽地大段言语嘲笑自己的无能。这以至于让他告假请退的借口也不敢说出口了。
而他自己心里清楚,告假请退是不可能的,他必须——不管狱长是否这样要求,虽然狱长确实这样做了——跟着狱长。
正是做饭时间。几个挑选出的犯人慢吞吞的在厨房里分头行事。即使狱长前来,也似乎没有改变他们的效率。在一旁监视的看守见到狱长来了,如同两个小时前一样,向狱长点头致意。狱长缓慢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他的目光盯在了正在往炉子里添煤球的囚犯身上。
“你,”他指着那囚犯,食指稍稍往后勾了勾,“过来。”
那囚犯看了看狱长,又看了看监视他的看守,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了过来。
狱长注视着这个囚犯好一会儿,这个囚犯个子很小,两只手却很长。弯得象被人砍了一刀的丑脸上和别人一样的黄皮寡瘦。狱长并不急于说话,一直到对方的局促不安到将和他刚才放下的东西一样黑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他才开口问道:“昨天没有看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凌超。”
“昨天那个烧煤的人呢?”
一旁的看守说道:“报告狱长,昨天烧煤的那个家伙病了。”
余学钧连连向这个冒失的看守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狱长转过头来:“你最好记住下面两点。第一,我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出声。如果我认为有必要考虑你的意见,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说话;第二,如果你的表达能力有你自己想象的强,我可以考虑推荐你去参加演讲比赛,但遗憾的是你没有。”说完他回头来,继续对凌超问道:“昨天那个人呢?”
凌超尽量让自己不注意狱长背后给那个冒失的庞军打手势的余学钧,勉强说道:“昨天那个人病了。”
“病得重么?”
“还行。”
狱长的眉毛竖了起来:“还行怎么会起不来?难道就因为他一点点毛病就要让我们大家都饿死或者吃生面团么?”
凌超勉强道:“还,有点严重。”
狱长点点头:“有点严重,好得了么?还能活多久?”
“这……也许几天就好了。”
狱长道:“如果他好了,让他来见我。知道为什么?”
凌超连连摇头。
狱长嘿嘿一笑:“也许我想请教他添煤球的工夫,然后再传授给你,你的手再这样连续烫伤下去也许一个星期之后你就能欣赏自己的手骨架了。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机会,好好珍惜,努力干吧。”
凌超看了一眼自己被烫伤的手,不敢再说什么。不料狱长忽然和颜悦色道:“第一次干这活儿吧?”
“是。”
“一次能背动多少煤球呢你?”
“没,没背过,不知道。”
“谁有背过呢?”
凌超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狱长回头对刚才那个冒失打断他说话的看守道:“该你了。告诉我,你一次能背动多少煤球?一百斤?两百斤?”
那看守摇摇头:“我也没背过。”
“那么,”狱长提高音量,对厨房里所有的囚犯和看守说,“你们谁能告诉我,谁背过煤球了?”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狱长脸上挂着春风般微笑,惟有火炉的闪光在他的眼睛里如同针尖一般一闪一闪:“也许你们都不喜欢背煤球认为黑色不吉利?那么选个白色的,你们谁能告诉我,谁背过面粉?”
依然没有人回答。
狱长愉快地笑了,他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又拍拍那看守的肩膀:“你不错。以后你要天天烧煤球,直到你的手变成骷髅为止。”
余学钧忽然说道:“我想起来了,背东西的是在外面看大门的人。就是,甬道另外一边的人。”
狱长笑道:“你想起来了?”
“是的。”余学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
“是吗?”狱长丢下这两个字,扬长而去。他没有看到,在他的背后余学钧对着厨房里所有的人怒目而视。
狱长非常满意自己发现了这个问题。经过前段时间的策划,鹘山监狱的所有犯人都被他严格按照其个人能力——这是经过严格的档案研究决定的——划分成各个不同的劳动小组,这个生病的添炉犯人怎么会有如此一个非常不称职的替补?
并不仅仅如此,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人,竟然没有人见过有谁背进来煤球和面粉。尽管隔壁储藏室墙角的煤球堆积如山,尽管成百个装满面粉的大口袋堆到了天花板,可是,如果没有人运进来的话,难道它们是地上长出来的?
食物还能维持多久?什么时候才有另外的食物以及其他象煤球一样的必需品被运送进来?谁去运送?这些问题让即便是他这个鹘山监狱的最高权力长官都不知道。
狱长相信,是让侯风和曾通出动的时候了。
然而,那天晚上,狱长却没有睡好。
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反复出现着监狱的路线图。狱长不停的回想着监狱甬道的方向,回忆自己来时的路线,却发现自己怎么想怎么不对。上回出去探路的时候,狱长本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察看察看到外面的距离有多远,以备不时之需。这个想法,当然不能和侯风或者曾通提及,他只有隐秘地在黑暗中悄悄地找寻。他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或者,那条路的方向和他之前的记忆并不符合。
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妈的,该怎么办呢?怎么出去呢?”狱长喃喃道。
炕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觉极端不舒服。很冷的感觉,但一摸上去,却又是热呼呼的,是自己的体温带来的。这段时间气温在鹘山监狱迅速的下降,尤其是在夜间,但那只是在甬道外面,还没有波及到甬道里来。在甬道里一年四季不分黑夜白昼的昏暗油灯照射下,由于空气并不通畅,所以还很好的保持了热度。
他伸手摸了摸,炕没有异状。但睡上去,总是有股透心的冰冷。似乎除了自己的手,身体的其它部分对炕的热度没有了正常的感觉。这真是怪事。
他在炕上辗转翻侧,忽醒忽眠,睡得极不塌实。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出是什么。这不是他的作风。睡不着的时候,他总是起床,做点事情,比如看看书或者想想事情,但他又确实很想睡。到最后,他干脆难受得将枕头狠狠地扔在地上,将人埋进被子里,头贴在炕上,紧闭着眼睛,指望自己能好好的入睡。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知道,是看守们在甬道里走过的声音。天亮了,他们起来了。一夜就这样过去,让人实在不甘心。
不,不是看守们的声音,天还没亮。他睁开双眼,是梦而已。他什么时候会如此焦躁不安了?
门外并没有任何动静,一切都如同世界死亡之后那样静谧。鹘山监狱里,一点点异常的动静,都会被四周的甬道壁反射到非常大声的长度,并被反射得无限远。由于没有任何背景噪音,所以一个人如果走过来,很难将那微弱的脚步声掩盖住。那个在门外偷听的看守就是这样被狱长发现的。那是他运气不好,在乌鸦来到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会来偷听。曾通来的第一次他就察觉了。
乌鸦?乌鸦似乎说过这里说话不安全,他怎么知道有人在监听?
狱长想翻身坐了起来,思索这个问题,更大原因是炕的冰冷实在让人难以容忍。但更大的倦意阻止了我这样做。他依然躺在床上。
门外仍然没有什么动静。虚开眼睛,门上子弹穿的孔已经让余学钧他们补好了,看不见外面。屋角的油灯似乎快没油了,在发出噼啵的声音,火光一跳一跳,让自己的影子也跟着一跳一跳的,似乎有自己的生命了一样。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狱长的意志似乎也薄弱起来,他将被子裹在身上,以抵抗炕的冰冷。对分析事物,他似乎不那么在行,也不那么有信心了。
乌鸦……乌鸦会是跟偷听我的看守一伙的人么?也许有可能……这能解释为什么在所谓的打架事件中乌鸦为什么身上没有伤痕……那根本就是看守们干的,他们将百羽一伙踢了一顿,然后送乌鸦来见我……可是,为什么乌鸦要来见我?还有,乌鸦为什么要告诉我有人在偷听?
这似乎又说明乌鸦和看守不是一伙的,他妈的……
油灯还在跳,“噼……噼……噼……噼……”,跳得让人心烦意乱。昨天是谁给加的灯油?居然不给我加!我要弄死这狗崽子。
房间里没有灯油,灯油在厨房里。我总不可能现在跑到厨房去找灯油吧。
厨房……粮食居然没有人运进来,真是奇怪……这样的消耗品……按每天一人一斤面粉计算,一天要消耗一袋多一点,储物间里有多少袋?……储物间很大,也很少有人进去,我似乎只去过一次……如果没有一千袋,不,即使一千袋,也应该只能支持两年多一点,而这些人最近来的也有五年,但依然没有人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油灯也许接近枯竭了,连油灯跳动的声音也变了调,变成“噼丝……噼丝……噼丝……噼丝……”
即将枯竭熄灭的油灯发出的响声,如同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地狱的悬崖边上拼命挣扎着反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狱长努力地听着,分辨着,尽量让自己听清楚这两个字。有时候这两个字微弱得不可思议,断断续续,仿佛被很远很远的风吹来;有时候又洪亮得强壮,迅速而尖锐,仿佛是火光中的巫师在全身燃烧时说出的最后一句诅咒。二者之间毫无规律可循,唯一相同的是它们确实是同两个字,两个活生生的,似乎有自己生命的字眼……还有,它们带来的一种毛茸茸的蠕动的感觉。
噼丝?
也许是,壁丝?
壁死?
这有什么意思呢?
或者是,必死?
必死!
那沙哑的声音时断时续,忽高忽低,飘荡在房间里,仿佛是噩梦里用耳语呢喃最恶毒的诅咒:“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在一瞬间他的呼吸几乎窒息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耳膜上忽然传来鼓点般跳动的心跳,伴随着这两个让人不敢动弹的字眼。
油灯啵的一声,又恢复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