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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会懂的。难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你也跨过了……你能跨过去的。你在自杀,你把一生都毁了……你自己的(这反正一样!)一生。你本来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可现在却要死在干草广场上……不过如果你仍然独自生活,你会支持不住的,准会像我一样发疯。现在你就已经像个疯子了;所以,我们要在一道走,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
“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索尼娅说,他的话使她感到激动,感到奇怪和不安。
“为什么?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因就在这里!终于到了该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一下的时候,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哭喊,说上帝不允许了!如果明天真的把你送进医院,那会怎样呢?她已经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们怎么办?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灭吗?难道你没看到这儿那些在街头乞讨的孩子?那都是母亲叫他们来的。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知道她们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在那种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种地方,七岁的孩子就已经堕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国是他们的’。
他吩咐说,要尊重他们,爱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
“怎么办,该做什么呢?”索尼娅歇斯底里地哭着,绞着手,反复说。
“做什么?破坏应该破坏的,一劳永逸,再没有别的了:自己肩负起受苦受难的重担!怎么?你不懂吗?以后会懂的……自己和权力,而主要的是权力!统治一切生灵的权力,统治人类社会的权力!……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如果明天我不来,你自己会听到一切的,到那时你就会想起现在我说的这些话来了。以后,几年以后,有了生活经验以后,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天我再来,就会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别了!”
索尼娅吓得浑身发抖。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的吗?”她问,她吓呆了,奇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诉……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选中了你。我不是来求你宽恕,只不过是告诉你。我早就选中了你,要把这告诉你,还在你父亲谈起你,莉扎薇塔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别了。不握握手吗。明天见!”
他走了出去。索尼娅像望着一个疯子样望着他;不过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头眩晕了。“上帝啊!他怎么知道,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真可怕!”但同时她脑子里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决不会的!决不会的!……“噢,他准是非常不幸!……他离开了母亲和妹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对她①说这些话?他吻了吻她的脚②,说……说(是的,这话他说得很清楚),没有她③,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
①②③这一段都是索尼娅心中想的话,所以这里的三个“她”,都应该是“我”。
索尼娅整夜发烧,一直在呓语。有时她跳起来,痛哭,绞手,一会儿又寒热发作,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书,还有他……他,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他吻她的脚,痛哭……噢,上帝啊!
右边那道门后面,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和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间隔开的那道门后面,有一间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列斯莉赫那套房子里面的一间,是打算出租的,大门上已经挂出招租牌,冲着运河的玻璃窗上也贴上了招租条。好久以来索尼娅已经习惯了,认为那间屋里没有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一直站在那间空房的门边,躲在那里偷听。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踮着脚尖回到这间空房隔壁、自己那间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娅那间房间的门边。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有重要意义,而且他非常、非常感兴趣,他的兴趣是那么大,所以搬来一把椅子,这样今后,譬如说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整整站上一个钟头,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随心所欲地偷听了。
!
五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通报,他来了;可是好久还没接见他,这时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过了十分钟,才叫他进去。他估计,似乎应该立刻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看样子,都完全不理会他。后面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司书,正在书写,显然,他们当中甚至谁也不知道,谁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个什么人?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暗暗观察,他身旁有没有卫兵,有没有监视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会逃跑?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这一类的迹象:他只看见一些小职员,一些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脸,随后还看见一些别的人,他们谁也不理会他:他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好了,没人管他。他越来越坚定地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的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那么难道会让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吗?难道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来这里吗?可见,要么是那个人还没来告发,要么就是……只不过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的主观幻想。甚至还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这个猜测就已经在他心中渐渐确定下来了。现在他把这一切又细细考虑了一番,准备投入新的战斗,却突然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在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见到这个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他的愤怒如此强烈,竟使他立刻不再发抖了;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决心尽可能保持沉默,细心观察,留心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克服自己那种病态的容易激动的性格。这时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原来这时候只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不大,也不算小;里面,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前摆着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摆着一个公文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的。后边那面墙的角落里,或者不如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可见那里,隔板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立刻把他进去时走的那道门掩上,于是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看来,他是装出最愉快、最亲切的神情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不过,已经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据某些迹象发觉,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他突然给搞糊涂了,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们这地方来了……”波尔菲里说,双手都向他伸了过来。“好,请坐,老兄!也许您不喜欢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欢这样toutcourt①?请不要把这看作亲昵……请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①法文,“亲昵”之意。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这地方”,为过于亲昵而请求原谅,法语词汇“toutcour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
“然而,他把两只手都向我伸了过来,却一只也没和我握手,及时缩回去了,”这想法疑问地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但是他们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关于表的……这就是。这样写行吗,还是得重写呢?”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是这样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于要到哪里去似的,已经说完了这些话,这才接过申请书去,看了一遍。“对,就这样写。不需要再写什么了,”他又很快地重说了一遍,随手把申请书放到桌子上。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在谈别的了,他又从桌子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想要问问我……正式地……问问我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唉,我为什么要加上个好像呢?”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可我为什么为了加上个好像就这样担心呢?”立刻又有另一个想法犹如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
他突然感觉到,刚一与波尔菲里接触,刚刚说了一两句话,刚刚交换了一两次目光,他的神经过敏就已经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而这是非常危险的:神经紧张起来,不安增强了。“糟糕!糟透了!……我又说漏了嘴。”
“对——对——对!请别担心!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同时在桌旁踱来踱去,不过似乎毫无目的,好像一会儿匆匆走到窗前,一会儿走到办公桌那里,一会儿又回到桌子这里,一会儿避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又突然站住,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这时他那又胖又圆的矮小身躯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好像一个小球,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撞到墙上或角落里,立刻就反弹回来。
“我们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您抽烟吗?有烟吗?给,来一支香烟吧……”他说着递给客人一支香烟。“您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这里,隔板后面……公家的房子,不过目前我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暂时住住。这儿需要修缮一下。现有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这玩意儿太好了,——不是吗?您认为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嘲笑地望着他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反复说,似乎突然考虑起与此毫不相干的问题来了,“对!好得很!”最后他几乎高声叫喊起来,突然抬起眼来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复说,公家的房子好得很,就其庸俗性来说,与现在他注视自己客人的严肃、深思和神秘的目光实在是太矛盾了。
但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已经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忍不住要含讥带讽,相当不谨慎地向波尔菲里提出挑战。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几乎无礼地看着波尔菲里,仿佛从自己的无礼中感觉到乐趣,“好像司法界有这么个惯例,有这么个司法界通用的手法——对所有侦查员都适用的手法,首先从老远开始,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谈起,或者甚至也可能从严肃的问题开始,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这样可以,也可以说是鼓励,或者不如说是分散受审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冷不防向他提出最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一举击中要害,就像一下子击中天灵盖一样;是这样吗?似乎到目前,所有规章和指南上还都神圣地提到这一点,是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谈公家的房子就是……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过了这句话,眯缝起眼来,眨了眨眼;脸上掠过某种快乐和狡猾的神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脸拉长了,他突然神经质地、持续不停地哈哈大笑起来,全身抖动着,摇晃着,直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后者本来也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儿做作;可是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于是高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涨红了脸,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厌恶情绪突然越过了小心谨慎所允许的界线:他不再笑了,皱起眉头,在波尔菲里好像故意不停地许久大笑不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久久注视着他。不过,显然双方都不小心,所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毫不客气地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