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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去了半晌,只见有个使女走到新郎轿边,笑嘻嘻说道:“我家小姐从不夸才炫色,所以无闻于外,只是幽闲贞静于内,以俟好逑之君子。今以天作良缘,配偶公子,亦素闻公子之才貌,将来吟咏以乐闺中。不意公子不容少缓,反要小姐抛砖引玉,又不敢固辞,只得草率应命,以博公子一笑。”说罢,袖中取出一幅红绫送入轿中。居公子连忙接着,只见写得笔法龙蛇飞舞,先是欢喜心窝,然后看诗,却是一首七言绝句,上题的是:
久闻才美胜瑶仙,愧我枋榆羡有缘。
尚德自应无貌取,苹繁箕帚旧家传。
居公子看完,满心欢喜。因想道:“他将我比做瑶仙,又能自谦,夫妻宿世之缘。又叫我取妻不在容貌,只取四德三从。又直说自己只晓得事夫,亲操井皿,以奉姑嫜。所习家教如此,余非所能,实是个才能不妒之贤女子。我今为许郎得此佳妇,不但许郎得美妇为喜,我亦得此意下而本可乐也!”此时许绣虎与居公子的轿子,只左右相并。居公子将诗看完,笑嘻嘻着人送与探花共赏。许绣虎看了点头,喜贺公子得此贤才美妇,即使人送还居公子。居公子心中已有笔砚准备,叫人捧着,取笔蘸墨,就在红绫之后,题了一首和诗付与使女。使女将诗持入,奉与来小姐,来小姐接着,只见上面题的是:
花轿已驾待天仙,箫鼓喧阗取好缘。
缘有缘无何必问,风流潇洒古今传。
来小姐看完,笑了一笑,将诗笼入袖中。外面三声炮响,大门齐开,来公子将居公子迎接大厅相见。厅前阶下笙箫之雅不绝于耳。不一时,来小姐已在后厅坐入花轿,出到厅中,居公子亦坐入轿在前。出了大门,让来小姐在前,居公子轿在后,来公子同了诸亲俱来相送。又添了吏部天官一副全执事,摆得济济锵锵,威仪整肃。一路灯光灿烂,火炮流星,尽极人间之盛。不一时到了厅中,两位新人共立红毡,先拜天地,后拜居行简夫妇。居公子与来小姐相对拜了四拜,就请过许绣虎来相见。许绣虎相送新郎二人入了洞房,即出来同着居行简在厅堂宴饮待客。居公子同来小姐入了洞房,另有一班女乐伺候的鼓瑟吹笙。来小姐的亲随,左右的伴婆,在花烛之下,念了许多吉利的诗赋。将来小姐头上方巾轻轻挑起,露出美容,真不啻胡然而天,胡然而帝,直欢喜得居公子心花俱开。共饮合卺筵席,左右使女奉酒,各人饮过交杯。居公子即打发女乐并请人出去,一时静悄。但见宝鼎中异香缭绕,洞房内兰麝薰人。
此时居公子只嘻嘻笑笑,风风流流,举杯向着来小姐频频劝酒。来小姐满面娇羞,不敢应答,俯首默然。居公子见他害羞,遂又笑说道:“小姐出自显贵,丰姿洛神。学生虽承父荫,尚系寒儒,得邀天眷,成为夫妇,三生之幸也!但百年夫妇,今宵伊始,况小姐赐教有缘。既有缘矣,当此洞房花烛之下,何事不可言谈,而拘此女子态耶!”来小姐听了,欲待不答,却偷看居公子,果然貌美有若妇人。又见他说话温柔风流可爱,暗暗欢喜。只得说道:“妾乃蒲柳之质,得配君子,固邀天幸矣!今在花烛之下,与郎君较,自觉不敌。既为夫妇,郎君自能为妾包涵,只堪铺叠供役而已。”居公子笑道:“小姐何太谦至此。”遂叫侍女奉酒。小姐见不能推却,只得微微而饮。因而情熟,遂说说笑笑了半晌。居公子故作酣然醉态,使人撤去筵席,遣发众侍女出去。自己起身将门关好,回过身来,已见小姐坐入帐中。居公子遂笑嘻嘻走来同坐,说道:“小生草率和章,已言鹘驾矣。虽不敢牛郎作比,而小姐实系天仙,敢不想欲渡明河,作鸳鸯之交颈。”来小姐低头不答。居公子又笑道:“今夕何夕,欢娱夜短时也,毋谓书生瘦怯,不能为鲁莽汉耶!”来小姐见有恃强之意,愈觉满面通红,娇羞畏缩,只得强挣说道:“夫妇固所不免,然亦有告免宽限,郎君何必拘拘于此,此时妾已惊惶无措,莫若以此情熟而后言情未为晚也!何必乘人之危以危人,妾为郎君不取也!”居公子遂乘机说道:“从来情动乎中,方能浃洽,非小姐不能语此,敬从尊命,挑灯谈论何如?”来小姐道:“固所愿也!”
居公子遂携小姐的手,到灯前对坐,谈论古往诗文。来小姐先谦后答,渐渐情熟。居公子笑问道:“闻得当年岳父曾为小姐选中许生,这事确否?”来小姐道:“家君选许生才貌双全,事实有之。”居公子道:“那时彼乃一个寒儒,为何雀屏中选?”小姐道:“人是寒儒,心慕才美,故此不从,然亦天意有在耳!”居公子道:“闻他当日拘禁内室,逼令就婚,却得小姐用情放走,此事亦真否?”小姐道:“此乃家兄憨性,见不允亲,遂萌无礼之加。传入闺中,使我惊骇抱惭,因思婚姻礼与愿耳,不愿而强之,悖礼甚矣!故此禀知母亲,遣出是真。”居公子道:“情之所钟,我辈当然,小姐真情种也!”来小姐道:“只不过一时为礼起见,非情也!”居公子笑道:“天下事最不可料者,情之一字耳!设使小姐终日置之不闻,听令兄处置,许生势必捐躯,却得小姐周全,以绪我妹之缘。今又成名,不独许生与舍妹感小姐之情,而我亦知感矣!但有情于前,自然有情于后。我方才与小姐拜天地、父母之后,请来相见的这位白面乌纱即许生也,小姐可认得否?”小姐看了居公子一眼,道:“我怎么认得?”居公子道:“小姐固不认得,试看他如今是个风流学士,只可惜我是男子,若能使我变换形骸,甘心愿嫁此人为快。我今细细想来,我既不能嫁他,小姐却有情于彼,我意欲与小姐相商,愿为撮合,使小姐与我舍妹同嫁了探花,岂不是情种为缘,不知小姐肯允从否?”
小姐听了这话,一时颜色变异,移身向灯黑处坐着,低头说道:“郎君醉矣!夜已深了,可安枕矣。”居公子听了,笑嘻嘻走到小姐身侧,除下巾帻,脱去上衣,道:“我为此巾服苦了一日,姐姐你试看我是何人?”来小姐正在恼处,背身不理他。忽听得他改了称呼,只得回过脸来,只见公子去了儒巾,露出一窝青丝细发,令人可爱。再定睛看时,却是女子的三绺梳头。再看他脱了外衣,宛然是个绝色的女子。不胜惊异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假装公子将我诱哄到此,快快直说,使人送我回去!”居公子笑嘻嘻地说道:“姐姐不必惊疑,我妹子并非歹意,却是为姐姐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小妹的父亲,就是鸿胪寺少卿居行简。”来小姐道:“这是居小姐了。居倩若是令兄,还是令弟?怎么今日姐姐冒名假装将我娶来。我家兄将我已许嫁居倩若,此乃明媒正娶,自然美满姻缘,何必又要姊姊成全,殊令人不解!敢望明言,以慰小妹,以免心惊欲死!”居小姐遂将自幼男装一段始未,细细说清。又将许绣虎一段缘由,细细说出。“所以因思才美不易多得,与家君商议,将姐姐娶来,与小妹同嫁许生,故托知府为媒,喜得令兄晓得前议未就,一旦许允。又将许绣虎成名,实赖令尊以招贵婿。许绣虎以妹为婚,坚辞不允,急上陈情,归里葬娶。妹与家君商议,姐姐名姝,该为金马玉堂之配。设使当日许绣虎与姐姐订盟,则小妹焉能又与许绣虎订盟。我今所以仍是男装娶姐姐到此,非敢占先,是欲拜结姊妹,静俟闺中熟商妙策,行人之所不能行,使许绣虎惊疑而后喜欢,成千古美谈,不识姐姐为何如?”来小姐听了一番缘故,一时笑逐颜开,不胜感激,道:“原来姐姐为我用尽心机,以同嫁许生。怪不得方才催妆诗中,缘有缘无之句已寓微词。姐姐若不说明,愚妹何知?敢不一拜,以明知己。”说罢下拜。居小姐连忙挽扶,道:“今夜行了许多夫妻之礼,岂不胜如姊妹礼耶!”两人欢喜无限。来小姐问起年庚,却是居小姐长两个月,俱是十八岁,遂定了姐妹。又将后事商议一番,欢然同寝。正是:
花烛自来成好合,于今花烛得相知。
说明后此俱无醋,才貌从无吃醋儿。
次早居小姐仍是男装出去会酒谢客。许绣虎虽是不成亲的女婿,却是彼此无嫌,出入不忌,与来小姐时常相见。背地里与居公子笑说道:“姻缘分定,我弃汝娶,竟是一对玉人,真好福分也!”居公子道:“老妹丈领群英三百辈,占尽天下之福,岂独不能享一女子,而并受其福!天下事虽有定理,然亦有定不定之理,非人所能测。只怕将来老妹丈,亦能受其福,也未可知!”许绣虎自知失言,连忙谢罪。居公子笑了一笑,笑过,许绣虎自择日葬亲。
到出殡这日,居公子同来小姐已经满月,算计停当,俱来送殡直至坟前。许绣虎再三拜谢丈人,丈母,又拜谢居公子夫妻,与来小姐觌面,又看得亲切。丧事一完,即择吉日准备成亲。
居行简托了秀水县县尊道:“当日原是招赘言亲,今虽寄居,嫁出未便,仍欲以招赘探花,庶与前言有合。”县尊与探花说知,许绣虎欢喜,无不允从。到了这日傍晚时候,许绣虎乌纱吉服,排齐执事到居家门前,居公子同亲戚迎接进厅。乐人分左右赞礼,里面仆妇女使簇拥新人出来,与探花并立红毡,先拜天地、后拜岳父岳母。又与居公子相见,亦行拜合礼。欲请舅母出来,因是新郎不便说话。又因前日被公子说了几句,故此不便相请。各各拜完,一起笙箫细乐,送新郎新妇齐入洞房。居公子打发乐人、宾相一齐都出去,将门掩好,笑嘻嘻来对许绣虎说道:“今日舍妹与探花成百年姻眷,洞房中自有宾相、伴娘撮合言好。小弟是过来人,知此辈无非熟习鄙俗之言,岂堪入耳。故此小弟在洞房,权怍喜娘、伴娘,服侍你二人共饮合卺筵宴。却要依我言语,新郎不可造次,新妇不要含羞。”遂一手携了新郎道:“请坐此席。”许绣虎不解其意,含笑而坐。居公子携了新人的手,扶坐于对面。两人坐定,居公子笑嘻嘻,袖中取出一柄金如意来,执在手中,然后轻挑慢揭新人的方巾,口中念说道:
如意揭方巾,佳人貌娉婷。
风流今夜始,百子诞千孙。
居公子将方巾揭去,来小姐几乎发笑起来,没奈何只得忍住。居公子转身将金如意付与许绣虎,口中又念道:
如意付新郎,洞房休倚强。
轻款须留意,魂销另有香。
许绣虎听了,不觉大笑道:“尊舅诙谐可谓极矣,独不顾令妹娇羞耶!”居公子笑道:“弟与妹闺中无日不作戏谈。今一旦被君窃去,岂不使我日坐枯禅。只得与家君、家母细细商量一个妙策,使小弟变形骸,更改女装,充作舍妹与来小姐趁此花烛之下,一同嫁了探花,不知探花以为何如?”许绣虎一时听得糊糊涂涂,认真不得,认假不得。欲回言,却又不知头绪。先前居公子揭方巾时,却是背立新人面前,后又回身将如意付绣虎,看不见新人的颜色。如今居公子走开,抬头将对面新人一看,却是往常相见的舅母来小姐,不胜大惊,连忙立起身来,要往门外逃走。居公子见他欲走,即一手扯住,笑道:“先前在来小姐府中不曾说明,容你逃走。如今在洞房中,亲已成矣,怎又复萌野性,以怍前态耶!”许绣虎只是要走,但衣服被居公子扯住,不得走脱,弄得没法起来,说道:“尊舅还须尊重,此是何地、坐对何人而游戏若此?使我干名犯分得罪名教,快放我出去与岳父母说明。”居公子笑道:“家父母已将我嫁出,我已遵父母之命,更有媒妁之言,已成洞房花烛。虽不曾近体沾身,今日之权皆由我出,何必又去禀明!”许绣虎道:“终不然,尊舅就是令妹掌珠小姐么?”居公子道:“我若不是掌珠,掌珠不是我,我怎得又嫁起你来!今且坐下细说。”遂将前后一切事情说明。许绣虎方才大悟道:“我原疑天下男子,怎得有此美色!向日园楼所见,我亦动疑,怎得一般相似!今日若不说明,打破疑团,日夕在疑团中做梦矣!”就向来小姐再三谢罪道:“当日误听匪言,得罪无穷。后又蒙岳父暗处提携,致身翰苑,受德无穷,而我毫不知感,竟如木偶,将谓无可报德。谁知居岳父却具天地之心,居小姐又能不嫉不妒,而暗暗周全,施巧结为姊妹。怪不得前日,有定不定之论。则此恩此德,虽日夕焚香顶礼不足报也!此后只好将我许绣虎之身心,竭力以事二位小姐,得图寸进罢了。”说罢,来小姐、居小姐一齐大笑,三人笑作一团。居行简与夫人一齐入内,又说了一番。此时居小姐入到后房,更换得天仙貌美。居行简就在后厅,使他三人同拜了天地、父母,来到洞房,三人俱是情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