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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达勒斯先生,你的观点极有启发性。”
他踮起脚尖,脚步声橐橐地踱来踱去,鞋跟有多么厚,离天就靠近了多少'181'。然后在往外走的一片嘈杂声的掩盖下,他低声说:
“那么,你认为她对诗人不忠贞吗?”
那张神色惊愕的脸问我。他为什么走过来呢?是出于礼貌,还是得到了什么内心之光?'182'
“既然有和解,”斯蒂芬说,“当初想必就有过纷争。”
“可不是嘛。”
穿着鞣皮紧身裤的基督狐。一个亡命徒,藏到枯树杈里,躲避着喧嚣。他没同母狐狸打过交道。孑然一身,被追逐着。他赢得了女人们的心,都是些软心肠的人们:有个巴比伦娼妇,还有法官夫人们,以及胖墩墩的酒馆掌柜的娘儿们。'183'“狐入鹅群”'184'。在“新地”大宅'185',有个慵懒的浪荡女人。想当初她曾经像肉桂那么鲜艳、娇嫩、可人,而今全部枝叶都已凋落,一丝不挂,对窄小的墓穴心怀畏惧,并且未得到宽恕。
“可不是嘛。那么,你认为……”
门在走出去的人们背后关上了。
一片静寂突然笼罩了这间幽深的拱顶斗室。是温暖和沉滞的空气带来的静寂。
维斯太'186'的一盏灯。
在这里,他冥想着一些莫须有的事,倘若恺撒相信预言家的警告而活下来的话,'187'那么他究竟会做些什么事呢?有可能发生的事。可能发生的、可能的情况的种种可能性。'188'不可知的事情。当阿戏留生活在女辈中间时,他用的是什么名字呢?'189'
我周围是封闭起来的思想,装在木乃伊匣里,填上语言香料保存起来。透特'190',图书馆的神,头戴月冠的鸟神。我听见那位埃及祭司长的声音'191':在那一间间堆满泥板书的彩屋里。
这些思维是沉寂的。它们在人的头脑里却曾经十分活跃。沉寂,但是它们内部却怀着对死亡的渴望,在我耳际讲个感伤的故事,敦促我表露他们的愿望。
“毫无疑问,”约翰?埃格林顿沉吟一下说,“在所有的伟人中间,他是最难以理解的。除了他曾生活过并且苦恼过而外,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不,连这一点也不清楚。旁人经受我们的置疑'192'。其余的都遮在阴影之下'193'。”
“然而《哈姆莱特》这个作品多么富于个人色彩啊,对吗?”贝斯特先生申辩说,“要知道,我是说,这是有关他的私生活的一种个人手记——我是说,他的生平。至于谁被杀或是谁是凶手,我倒丝毫也不在意……”
他把清白无辜的笔记本放在桌边上,面上泛着挑战似的微笑。用盖尔语所撰写的他的个人记录。船在陆上。我是个僧侣。'194'把它译成英文'195'吧,小个子约翰。'196'
小个子约翰?埃格林顿说:
“根据我听玛拉基?穆利根所谈起过的,对于这些奇谈怪论我是有准备的。不过我不妨忠告你,倘若你想动摇我对于莎士比亚就是哈姆莱特这一信念,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
原谅我。'197'
斯蒂芬忍受着在皱起的眉毛下,严厉地闪着邪光的那双眼睛的剧毒。小王'198'。而一经它盯视,人就被蛊惑致死。'199'布鲁涅托'200'先生,我要为这句话而感谢你。
“正像我们,或母亲达娜'201',一天天地编织再拆散我们的身子,'202'”斯蒂芬说,“肉体的分子来来回回穿梭;一位艺术家也这样把自己的人物形象编织起来再拆散。尽管我的肉身反复用新的物质编织起来,我右胸上那颗胎里带来的痣'203'还在原先的地方。同样地,没有生存在世上的儿子的形象,通过得不到安息的父亲的亡灵,在向前望着。想象力迸发的那一瞬间,用雪莱的话来说,当精神化为燃烧殆尽的煤'204'那一瞬间,过去的我成为现在的我,还可能是未来的我。因此,在未来(它是过去的姊妹)中,我可以看到当前坐在这里的自己,但反映的却是未来的我。”
霍索恩登的德拉蒙德'205'帮助你度过了难关。
“是啊,”贝斯特先生兴致勃勃地说,“我觉得哈姆莱特十分年轻。'206'他对世事那股子激愤可能来自他父亲,可是跟奥菲利娅的那些段落肯定来自他本人。”
这可就大错特错啦。他在我的父亲之中,我在他的儿子之中。
“那颗疮是无从消失的,'207'”斯蒂芬笑着说。
约翰?埃格林顿绷着脸皱起眉头。
“倘若那是天才的胎记,”他说,“天才就成了市场上的滞销货啦。勒南'208'所称赞不已的莎士比亚晚年的戏剧,呈现出的可是另一种精神。”
“和解的精神,”公谊会教徒一图书馆长低声说。
“和解又从何谈起,”斯蒂芬说,“除非先有过纷争。”
话就说到这里。
“倘若你想知道,《李尔王》、《奥瑟罗》、《哈姆莱特》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可怕时刻,究竟被哪些事件罩上了阴影,你就得先留意这个阴影是什么时候和怎样消失的。在一场场可怕的风暴中,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的船翻了,他像另一个尤利西斯那样受尽磨难。'209'是什么给他的心带来慰藉呢?”
头戴红尖帽,受尽折磨,被泪水遮住了视线。'210'
“一个娃娃——放在他怀里的女孩儿玛丽娜'211'。”
“智者派容易误入外典'212'这一歧途的倾向是一条永恒不变的规律,”约翰?埃格林顿一语道破,“大道'213'固然冷清,然而它通向城市。”
好样儿的培根'214'。已经发了霉。莎士比亚即培根这一牵强附会的说法。'215'用密码来变戏法的'216'走在大道上。从事宏伟的探索的人们。到哪座城市去呀,各位好老爷?隐姓埋名:A?E?,永恒。马吉是约翰?埃格林顿'217'。太阳之东,月亮之西,'218'长生不老国'219'。两个人都脚蹬长靴,拄着拐杖。'220'
离都柏林'211'还有多远?
先生,还得走七十英里。
掌灯时分能到吗?
“布兰代斯认定,”斯蒂芬说,“它是晚期的头一部剧本。'222'”
“是吗?关于这一点,西德尼?李'223'先生——或照某些人的说法,原名叫西蒙?拉扎勒斯的——又怎么说呢?”
“玛丽娜是风暴的孩子'224',米兰达是奇迹'225',潘狄塔是失去了'226'。丢失了的,又还给他了;他女儿的娃娃。'227'配力克里斯曾说:‘我的最亲爱的妻子正像这个女郎一样。’'228'任何一个男人,倘若没有爱过母亲,他会爱女儿吗?'229'”
“做爷爷的艺术,”贝斯特先生开始咕哝道,“变得伟大的艺术……'230'”
'“他会不会参照自己年轻时代的记忆,在她身上看到另一个形象的新生呢?”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爱——是的。大家都晓得的字眼。'231'爱乃由于给予对方之欲望,使之幸福。要某物,则属对自己愿望之满足。''232'
“对于一个具有那种叫作天才的古怪东西的人来说,他的形象就是一切经验的基准,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方面的。这样的共鸣会触动他的心弦。跟他同一血统的其他男子的形象,会引起他的反感。他会从中看到大自然预示或重复他自己的那种不伦不类的尝试。”
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那宽厚的前额被希望点燃了,泛着玫瑰色。
“为了启发大家,我希望迪达勒斯先生会完成他的这一学说。我们还必须提到另一位爱尔兰注释者乔治?萧伯纳'233'先生。我们也不可忘记弗兰克?哈里斯'234'先生。他在《星期六评论》上所发表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论文着实精彩。说也奇怪,他也为我们描述了《十四行诗》'235'的作者和‘黑夫人’之间不幸的关系。受到这位女人青睐的情敌是彭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236'。我认为,倘若诗人非遭到拒绝不可,那么这样的拒绝——怎么说好呢?——似乎是和我们对于本来不应有的情况所抱观点毋宁是一致的。”'237'
他说完这番措词恰当的话之后,就在众人当中昂起温顺的头——一枚海雀蛋'238',大家争夺的猎物。
他使用丈夫那种老式辞句——就像浑家啦,内助啦。卿爱否,米莉亚姆?'239'爱汝夫否?'240'
“这也可能吧,”斯蒂芬说,“马吉喜欢引用歌德的一句话:“当心你年轻时所抱的愿望,因为到了中年就会变为现实。'241'他为什么派一个小贵族'242' 去向一个花姑娘'243'求婚呢?她是人人行驶的海湾'244',少女时代声名狼藉'245'的宫女。他本人是个语言贵族'246',成为一位卑微的绅士,他还写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什么?他的自信心过早地被扼杀了。首先,他曾被压翻在麦田(可以说是裸麦地)里。打那以后,他在自己眼中再也不是赢者了,更不能在笑而躺下的游戏'247' 中取胜。不论怎样以唐磺'248'自居,也无济于事。后来再怎么弥补,也无法挽回最初的失败。他被野猪的獠牙咬伤了'249',悍妇即使输了, 她手中也还有那看不见的女性武器。我感觉,他的言词中有着刺激肉身使其陷入新的激情的东西。 这是比最初的激情还要晦暗的影子,甚至使他对自己的认识都模糊起来。 同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两种狂乱汇成一股漩涡。
他们在倾听。我往他们的耳腔内注入。
“灵魂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一击,睡觉的时候,毒草汁被注入耳腔。'250'然而在睡眠中遇害的人不可能了解自己是怎样被害的,除非造物主赋予他们的灵魂以洞察来世的本事。倘若造物主不曾让他晓得,哈姆莱特王的鬼魂不可能知道毒杀以及促使这一行动的双背禽兽'251'的事。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辞(贫乏而且寒伧的英语'252')总是转到旁的方面,转到后面。既是凌辱者又是被凌辱者,既愿意又不愿意'253',从鲁克丽丝那蓝纹纵横的象牙球般的双乳'254',到伊摩琴袒露着的胸脯上那颗梅花形的痣'255',一直紧紧缠绕着他。为了逃避自己,他积累起一大堆创作。如今对这些都已厌倦了,就像一只舔着旧时伤口的老狗似的折回去了。然而,由于失对他来说就是得,他就带着丝毫不曾减弱的人性步入永恒。他所写下的智慧也罢,他所阐明的法则也罢,都没有使他受到教益。他的脸甲掀起来了。'256'如今他成为亡灵,成为阴影;他成为从艾尔西诺的峰岩间刮过去的风;或是各遂所愿'257',成了海洋的声音——只有作为影子的实体的那个人,与父同体的儿子,才听得见的声音。”
“啊们!”有个声音在门口回答说。
我的冤家呀,你找到我了吗?'258'
幕间休息'259'。
这时,形容猥琐、神态像副主教那样阴沉的勃克?穆利根身穿色彩斑斓的小丑服装,愉快地向笑脸相迎的人们走来。我的电报。'260'
“假若我没听错的话,你在谈论设有实质的脊椎动物'261'吧?”他问斯蒂芬。
他穿着淡黄色背心,把他摘下的巴拿马草帽当作丑角的帽子似的抡着,快活地致意。
大家向他表示欢迎。你尽管嘲弄他,也还是得侍奉他'262'。
一样嘲弄者,佛提乌,冒牌的小先知,'263'约翰?莫斯特'264'。
他,自我诞生之神,以圣灵为媒介,自己委派自己为赎罪者,来到自己和旁人之间,他受仇敌欺骗,被剥光衣服,遭到鞭笞,被钉在十字架上饿死,宛若蝙蝠钉于谷仓门上,听任自己被埋葬,重新站起,征服了地狱,'265'升入天堂。一千九百年来,坐于自己的实体之右。当生者全部死亡之日,将从彼而来,审判生死者。'266'
天 主
受 享 荣
福 于——天。'267'
他举起双手。圣器的帷幕垂下来了。啊,成簇的花儿!一座又一座又一座钟,响成一片。
“是呀,确实是,”公谊会教徒-图书馆长说,“那是一场最令人受教益的讨论。穆利根先生想必对莎士比亚的戏剧也自有他的高见。应该把人生的各个方面都谈一谈。”
他一视同仁地朝四面八方微笑着。
勃克?穆利根困惑地左思右想。
“莎士比亚?”他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那皮肉松弛的脸上闪过一丝开朗的微笑。
“没错儿,”他恍然大悟了,“就是写得像辛格'268'的那位老兄。”
贝斯特先生转向他。
“海恩斯找你哪,”他说,“你碰上他了吗?回头他要在都柏林面包公司跟你见面。他到吉尔书店买海德的《康纳特情歌》去了。”
“我是从博物馆穿过来的,”勃克?穆利根说,“他来过这儿吗?”
“‘大诗人’的同胞们也许对咱们这精彩的议论颇感厌烦了,”约翰?埃格林顿回答说,“我听说昨天晚上在都柏林,一位女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