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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大多是出于对我奶奶的尊敬。我奶奶出自大户人家,性格和做派得到全家人的称颂。以至于在我们这些子女后来的婚配问题上,父母亲首要的条件便是看对方是不是大户人家。至于爷爷,到他晚年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他的二儿子,即我的父亲,是怎样在陕西渭北一个小镇里搞出了名堂,开始了重振家道的努力。他那时的心境,可能比任何人都矛盾和痛苦。天资聪明和敢于闯荡,对他个人来说,不过是一场戏弄、一个讽刺。或许他是我们家族中最懂得经营秘诀的人,但他生不逢时,动荡的社会没能给他提供良好的环境。我们都错怪他了。他到晚年,活得还是很有威望,一直做着老城镇油坊街小学校教务主任的工作。村里发生矛盾,起了争执,那些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他请出来,让他前来说和,主持公道。
我的二爷是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孤僻的人。他善于思考,可以说他最了解我们蔡家缘何衰败的全部过程。他对老大——我的爷爷,一言一行,都极为不满、极为怨愤。最终,他忍受不了老大的自以为是和老太爷对老大的过分怂恿,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似乎是为了表现出他与老大、与这个家庭决裂的决心,他故意走得很远很远。据说他一直走到了西北边陲,走到了新疆喀什一带地方。他孤身一人死在了那里,身后没有留下子嗣。像二爷这种孤僻激烈的性格,在家族的后人里仍不乏其主,然能如此偏狭和如此决绝的,却舍他无二。除了他,我们谁也没能离开过黄河沿岸,走出千里之外。
三爷是我太爷心尖上的宠儿,也是我们家族里到死不更世事的顽主。他耍刀弄枪,结交兵匪,喜爱打猎。然在缺山少岭的洛阳老城附近,能够打到的动物最大也无过于兔子。我凭父亲的讲述,描绘出我想像中的三爷。他留着上世纪初男人们时兴的八字胡,身着黑色的土布衣袍,掂着一杆在当时看来已是相当先进的土枪,枪上很可能还扎着一块红布什么的,威风八面地在村子里走。像他这副样子,在那时的河南乡镇,在有钱人家的少爷中间,可能相当时髦,因为富裕人家有这样一个角色,在混乱的年代,总有一些威慑力量。他的这种淘气相,我想一定是得到了老太爷的默许。这多少让人想起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村痞无赖,不过,我的三爷还不至于是村痞或者无赖,那时候,没有文化却又有些能耐的农民,大概都是这样。所以,对他这副顽劣相,我的老太爷也只好见多不怪。这种默许的后果是惨重的。一次,同村的一家大户被山里下来的土匪打劫了。老太爷在村里是说得起话的,对于土匪的这次抢劫,发表了过于激烈的谴责,这惹怒了山上的土匪们。殊不知,土匪亦有土匪的“道”,他们带话下来,对我太爷说:抢劫的人里面,还有他三儿呢!于是,被劫的几家大户连夜派人将这并不可靠的消息密报到洛阳,当时叫洛阳府。我的三爷因此身陷囹圄。这事儿搁那年代,本来算不得什么大案,花些钱买通官府,人就放了。然而谁知竟是冤家路窄,当时洛阳的执政官,正好是多年前在我太爷手里官司败北的那个僚绅,此人见机会来了,非要借此事以报前仇。事情因此牵连到老太爷,老太爷便不得不拖着垂暮的身躯,亲自出马。在这场旷日持久、冤情难辩的官司里,老太爷许是老了,已没有年轻时的锋锐了,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已不再是一个县衙里的芝麻小官。终了,尽管我的老太爷搭进去家中大部分房产和女人们所有的值钱首饰,三爷还是被押赴刑场一毙了之。被人枪毙,是我们家族最感耻辱和惊惧的记忆。我写小说《骚土》时,当写到主人公郭大害押赴刑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一次次地浮想着三爷的结局。想到我的家人,在动刑的日子里,男女老少一大家子,是如何默默地坐守一起,痛心疾首地感受着,同时又得听任十里八乡村民们在背后指着脊梁骨窃窃私语。
三爷死后,留下了寡妻和一女一男两个未成年的孩儿。三奶奶是家族里进门的媳妇中最漂亮的女人。据我父亲说,她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美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头脑出众的才女。她在我们家族所遭受的磨难日子里,所扮演的角色最为悲壮,也最为惊人。三爷横死之后,她在家中守寡多年,侍奉老人并抚养自己的儿女。后因生活所迫,实在养活不了了,这才送儿子去了洛阳的幼慈院。这孩子取名一个单字,叫常。几年后,常在幼慈院里很快地出息了。十七岁的他长得英俊潇洒,很像他的母亲。从长辈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出他的样子,眼睛一定像家族中我的那几位英俊的兄长,善良且明亮。慈幼院是国民党里的一个大人物办的,他在视察故里的时候发现了常,便将他时时带在身边。常很聪明,也很会来事。后来他竟调用人家的小车,回了趟老城的家。这件事让我们家族的仇人们胆战心惊,他们猜测着,我们蔡家的男人们,不会十年如一日地忍气吞声。常言道: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于是,他们勾结起来,派同街的某某赶到洛阳,将常从幼慈院里骗出来,说道:你妈和你大伯(我的爷爷)闹事呢,你赶快回去看看吧!常赶忙骑了一辆“洋车”,借着夜色出了洛阳城。谁知仇人就在半路等着他。就这么,一帮成年人,将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年轻人半路里截住,凶残地杀害了。那些日子,为了寻找常,我们家族的所有人,几乎都像上了发条的疯狗一样,方圆百里,每一条街道、每一道沟壑,都踏访到了。几日之后,我的父亲和尚且年幼的叔叔,在常回家途中的一眼枯井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老太爷终因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悲愤而告别了人世,走完了他从建厦立业到屋倾柱折的艰辛生旅。自此,三奶奶经年泪水洗面,而失子之痛似乎也更加坚定了她要替我们蔡家复仇的决心。她将名叫婷的女儿嫁给了洛阳城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连长。婷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可她却昙花一现,像世间所有美貌女子所经历的那种香消玉殒的戏剧一样,以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陨落,她还没来得及代替母亲向自己当连长的丈夫诉说出家族的冤仇,竟意外地死于了难产。一场令整个家族都抱着的长久希望,就这样转瞬间灰飞烟灭了。直到这时,孤苦伶仃的三奶奶没理由再在我们蔡家独守下去,这才改嫁了洛阳的一个商人。嗣后,每当我们蔡姓什么人到洛阳,顺便看望她的时候,她都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忘不了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这个被她常讲常新的故事,而每一次讲起,又都是一次长哭、一次痛诉。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一(3)…(图)
农村孩子面对天堂一样的城市,还需要多久才能不再哭泣呢?
不过,这大半个世纪的冤孽到我父辈那里便渐渐地不再那么认真了。当年秀才出身的老太爷站在洛阳府的大门外,使尽全力击鼓鸣冤的悲愤长啸,终被后来更为震响的诸如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炮火所淹没,随之而来的,则是我们这一支蔡姓后人一个又一个更为艰难的岁月。
时至今天,我仍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六岁那年的一个冬日,凌晨时分过黄河时的情形。凄冷的晨风里,父母亲带着我与四哥,先在白马寺下火车,然后坐上一辆摇摇晃晃的解放牌汽车的大厢,身上捂着棉被,往故乡进发。过了河就是我的老家,我们蔡姓族人的根了。车辆小心翼翼地通过用很粗的链索将许多船只固定在一起的浮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河。河面上,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沉浸在河水里,金光粼粼,像火,像血,又像熔化浮荡的铁水。这壮阔的气氛使我终生难忘,也是我幼年里所见到的最为美丽的景色。故乡竟用这样壮美的景色来迎接我!
黄河,我们蔡姓族人及其仇人都住在它的身边。如今,仇人并未因为对我们蔡家的一次次重创而活得更痛快、更滋润,相反,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们更加酸苦,人也显得更加萎缩。由于仇恨的潜意识,我们蔡姓族人一代又一代鼓励着、生育着,以至于走到今天,十八岁以上的青壮年汉子已有三四十条之多,站在一起竟够得上半个编制连!照理,如果这时候追记前怨,无论如何,都已成举手之劳。然而,我们这些蔡姓后人谁也没有这样做,也不想这样去做。我们是世代的手艺人、生意人,是平民,对我们来说,安安稳稳地活着,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一切都归结为历史。从老太爷开始,几乎整整一个世纪,我们这支蔡姓族人作为世代生活在土地上的农民,都茫然地活动在它不断衰败的历史中。所谓大势如此,后来者诸如我自己,自然也逃不过它事先设计好的命运。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1)
父亲出生时家境已衰落了。
固执的老太爷仍坚持要让子孙们上学。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富,这似乎是我的先人不变的古训。只是我的父亲这时候已经不能像伯父那样,去私塾里读“人之初”,而是与许多和他一样穷的贫民子弟去上了所谓的新学。四书五经这玩意儿尽管被后人们弃若敝帚,父亲还是因为没读过它而深感遗憾。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他这一辈子没有一刻不对太爷和伯父怀着深深的崇敬。他喜欢古老的学问,敬重有学问的人。在我的记忆里,镇子上的教书先生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放射出异常兴奋的光亮,特别敬重地将人家让到堂屋里的上座,敬烟上茶,说不尽的恭敬殷勤。整日忙碌的他一旦得空便习字练帖。我们一帮小孩子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围着看他认真甚至是庄严地书写大字,那情形真是羡慕死人了。所以,从小我就对汉字这东西有一种神秘感。他悠哉悠哉地画来画去,然后念声出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譬如说“人”字,看到它你就像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字这东西,简直太奇妙了。父亲的爷爷,曾以此“砖”敲开富裕之门,带来我们这一支蔡姓族人空前绝后的荣耀,尽管这荣耀让他老人家所做到的,不过是个富有的乡绅而已,但在我们这些后辈人里,谁也比不了他!对此,父亲时常总结,总结之后又总是以民间那句精彩的充满历史智慧的论断作结束语: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但是后来的我们,竟一直在河西,家境似仍在一天天恶化。这使得父亲幼年的生活,过得并不比后来的我愉快多少。一年秋天,他立在窑门外的向日葵底下,给我讲了一段经历。他十二岁的时候,学会用小木片做筷笼儿,拿到铁谢镇的街市上去卖,得几个铜钱,买了盐或者简单的日用品,其余拿回来以贴补家用。老太爷竟因此称赞了他,这成了他最感自豪的幼年回忆!父亲大概以为,这个例子会感动我,能让我早点儿懂事,早点儿承担起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这在讲究实用的儒教文化里,一直是受到奖励的。而在它的背后,则是一个人天然童趣的提前丧失。我的童年,不知不觉中也受了它的左右。
父亲十七八岁时候,黄河泛滥,田里颗粒无收。守在家中无异于等死,于是他便跟着伯父一道离开家,同河南的流民一起北上到了西安,由西安的河南同乡会安置进一家火柴厂做了学徒。火柴厂的工作只能果腹而已,这与父亲与伯父背井离乡的实际愿望相距甚远。于是兄弟二人决定,让看起来较为机灵一些的父亲离开火柴厂,继续北上寻找生计。辞别之日,一生为人忠厚的伯父心绪沉重,眼泪汪汪,千叮咛万嘱咐,要弟弟一路上千万当心。前面的路是黑的,生死难卜。
父亲携带着几件破衣,就出了西安城。他朝着渭河北岸的方向,一面乞讨一面行走,这一行就是二三百里,过了高坡还是高坡。一路草木稀疏,黄尘蔽日,秋收后的田野,裸露在天空下面。父亲漫无目的却又满怀信心地朝前走。——这几乎成了他一生的状态,也为他的后人——我们这些晚辈们耳闻目睹。他走到了澄城县的地界。
澄城,新编县志里这样记述它:
澄城县古称北徵邑、徵县。北魏时定为澄城县,沿用至今。……澄城地处陕西渭北高原东北部,前拱原阜,后依山陇,大浴河襟左,洛河环右;县境东邻合阳,西界蒲城、白水,南毗大荔,北接黄龙,境内沟壑纵横,坡陡谷深,……多干旱灾害。四条干沟将县境土地分割为三梁一原。
这样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封闭、太落后了。唐代大文豪杜牧为澄城县生态的严酷还专门著文,发出这样的历史浩叹:
……徵者,俗讹为澄耳!其地西北山环之,县境笼其趾。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