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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自然环境实在是太封闭、太落后了。唐代大文豪杜牧为澄城县生态的严酷还专门著文,发出这样的历史浩叹:
……徵者,俗讹为澄耳!其地西北山环之,县境笼其趾。沙石相礴,岁雨如注,地皆淫滟不测。徵之土,适润苗则大获。天或旬而不雨,民则蒿然四望失矣。是以年多薄稔,岁绝丝麻、蓝果之饶。固无豪族富室,大抵民户高下相差埒然。……兼之土田枯卤,树植不茂,无秀润气象,咸恶而不家焉。民所以安和输赋者,殆由此。倘使澄亦中其苦,则墟矣,尚安比之于他邑乎?嗟乎!国家设法禁,百官持而行之,有尺寸害民者,率有尺寸之刑。今此咸堕地不起,反使民以山之涧壑自为防限,可不悲哉!使民恃险而不恃法,则划土者宜乎墙山堑河而自守纪律矣,燕赵之盗何可多怪乎?
简言之,杜牧这段话大致表达了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澄城境自然条件恶劣。雨水勤的时候,能得到一些收成,但遇干旱,乡民便像若有所失的蒿草一样,仰望着四方的天空,渴望雨的到来。所以,这个地方的农户之间,贫富的程度,基本相当。其二,澄城县境地势险要。人们为了躲避官府的盘剥和盗匪的劫掠才居住此地,如不是这样,谁还能将家安在这样的地方呢?
在黄土高原,这样自然环境的县境,可以说相当特殊,也十分典型。我想,其后我可怜的父亲至少翻过了两条深沟大壑,又北上了四十里。也许正是这一道道沟壑的阻隔,我的父亲惊喜地发现,在这横竖都是黄土沟壑的洼地里,居然有一个古槐葱茏、庙厦林立的小镇——刘家洼。
刘家洼,一提起这个名字,我就心颤,因为它是我心灵的休憩之地。在我心灵的深处,从没有放弃过对它的怀恋和追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它那种既陈旧又温馨的气息。活在那里的人群中间,就像活在一本故事书里。我生在它的怀里,也许将来也会像合上书本一样,安息在它的怀里。父亲最终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选择了刘家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但是,苦命的父亲选择刘家洼这个地方,实际上也为他的子孙选择了一种更加苦难的命运。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2)
当时的刘家洼镇子里,人烟稀少、一派安闲。镇子由一横一竖的“丁”字型街道构成。街道两旁的房舍多为高大一些的瓦屋,看样子,大都年代久远。街面上,女人们穿着土布的遮裙,男人们穿着破旧的长袍,仅从其衣饰上就可以看出此地之偏远。而从时间的坐标看,比起霄烟纷飞、饿殍遍野的洛阳道,少说也要晚发展半个世纪。不过,在它的落后里,却也另有一种不可多见的恬静。我父亲最先遇到的,可能是东槐院里的刘和平他老太爷。老人家依然是长袍马褂,一根长长的辫子拖在脑袋后面,牵头毛驴,从街西往街东,蹒跚而行,并不时回头望一眼坐在街角的乞丐,也就是我的父亲。已近傍晚,下着小雨,天色过早地黑暗下来,镇子里的店铺与饭馆都一一关门打烊,街面上显得凄冷而空旷。尚且年少的父亲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也许他就是想在此度过一个饥寒之夜吧,因为自在西安告别伯父后,他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这时,一个老者从店里踱出来,他是这个镇上的老木匠。镇子大庙檐下那一簇簇栩栩如生的镂空木雕——那些个给我童年时期以无限美感的飞鸟走兽——大都出自他的手艺。老木匠看我的父亲年少惜惶,便将他带进店里。这位老人,不愧是刘家洼的第一好人。灯火之下,他见我的父亲长相聪明、言谈得体,便当即决定收他做学徒。这的确是父亲的运气。三年过后,因为天资聪明灵巧,再加上超乎常人的刻苦,父亲很快便学成出师,并最终代替了老人,成了方圆数十里颇有名气的木匠。从此,我的家便成了世代相传的木匠之家。我的兄长和侄孙们也因此大都以此为业。如果仅是穿衣吃饭,这天傍晚的机运不仅对他,对我们这些晚来的儿女们,也都受益无穷。
父亲从此成了真正的手艺人,虽然做木匠也只是个实在的生计之道,永远不会使人大富大贵,只能养活家口而已。不过,好的木匠实在可堪称民间艺人,尽管因其作品过于实用而被人忽视。在澄城的县志里,就赫然记载着晚清时期一位叫任大成的木匠师傅,他盖楼修庙,其手艺之高超,闻名百里。我父亲的师傅不知是否承接了这一师传。但在我回家探望家人的日子里,每遇老乡家中搁置着由父亲亲手打制的木器,便会不厌其烦地端详。我发现,父亲之后多年的制作,大都可以称之为木器中的精品,无论选材,还是技艺。我想,父亲手艺之好,除了灵性的佑助之外还得经过名师的点化,而在这偏僻的山地,除任大成这一脉师传还会有谁?
不过谁传与传谁已不重要,关键是我的父亲,凭着他的聪明与灵巧劲儿很快便掌握了木匠这门手艺,之后,马上就表现出了河南流民那种顽强的适应性和灵活的应对能力。他带话到西安,唤了伯父来,一同落脚在刘家洼。兄弟俩先是走乡串村为人家修理风箱家什,后租了南街的一面砖窑,叮叮咚咚就干开了。此时国民党地方武装正和游击队打仗,死人多,需要棺材,这对我父亲和伯父来说,无疑是一个发财的良机。时隔不久,兄弟二人又租了刘皇庙东邻的一家大铺院,正儿八经地开起了木匠铺。没用几年,当地的老人们就开始对父亲以“蔡掌柜”相称。并且这称呼,一叫就是许多年,一直到“文革”才不再叫了。木匠铺初具规模后,父亲从一个被他叫做“王掌柜”的人那里,将这所大铺院买到手,又回了趟河南老家,娶了我的母亲。这一系列行为,一连串壮举,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完成。从此,我的父母就在这所大院里生儿育女,做木工活儿,并且终生没有再离开过。
后来,我们兄妹六人,便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在这所大院里。这大院给我的印象是深刻的。它邻街的铺面房是一座高度仅次于刘皇庙的高房大屋,与刘皇庙一样,它的脊瓴与马头墙用的也是镂空的砖雕,飞鸟走兽活灵活现。据老人们说,最早的时候,这院子曾是刘皇三兄弟张飞的庙宇。当地人多姓刘,后来便只有中间的刘皇庙被留下来,做了庙宇。许多年后我曾不无幽默地推想,大概我家住的是张飞庙的缘故,致使我们弟兄面貌生得一个比一个黑,只是眼睛不像他那么大,脾气也没他那样暴烈罢了。张飞庙正门的上方,是三个被黑漆遮盖的三尺见方的大字。以此推断,后来这里曾是做生意的商号。我七八岁的时候,曾看见西安美院的老师到村子里来写生,他坐在当街上,拿着大画夹子,画了刘皇庙与我家门房的速写。这样想来,我家的大门房的确是有些特点。这些古老建筑的具体年代已无从考察,但是从建筑的样式和古旧的程度看,至少也有二三百年的历史。如果不是一九七六年那场大地震的影响,也许它还能保存到今日。
我觉得小时候的雨水似乎比现在要多。因为那时经常能看见许多路人在我家的门房下避雨。夏天里,坐在它阴暗和空旷的台阶上,呼吸着它发霉的气味,总让人产生些许异样的感觉。大房的屋梁上常看见蛇,小时候我们叫它长虫。父亲对它总是敬若神灵,不允许徒弟和我们这些孩子们招惹它、伤害它。
那时候,山里的狼经常下到塬上来骚扰,时不时就能听到狼吃了某村某家小孩儿的传闻。像祥林嫂那样的故事,是太凡常不过了。传说中的狼故事里,有一种极具魔幻色彩的说法,说世间的人其实有两种,一种是常人,另一种则是猪人。常人和猪人,我们人的眼睛是分别不出来的,但狼能看出来。狼是土地爷的狗,它不敢吃人,而只吃那些被它看出来的猪人。八里地外的郭家洼庄子,一个男人,到二十里外的赵庄赶集,天黑回家,路上遇到狼。狼看他是个猪人,便缠住他。好在是冬天,他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还围了一条大围脖儿。狼三番五次将他扑倒,他都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再被扑倒。狼没咬透他的围脖儿和衣服。他边跑边打,挣扎着跑到村头的土地庙里,用身子顶着门板,狼在外面嚎,用爪子拼命地抓门。快到天亮的时候,那男人屙出一堆猪屎,才变成了正常人,狼这才转身走了。听过这个故事之后,在我孩童的视觉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用正常的眼光看人。人在我的眼里,开始有了区别。我开始猜测着,谁是猪人谁是正常人。说来也真够马尔克斯(哥仑比亚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其创作特色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还有人传说,狼在夜里,会模仿女人纺线的声音,让孩童以为自己的妈妈在那里。狼还会学小孩哭泣,让找孩子的母亲上当受骗。年岁活得长的狼,最终会变成狼精,狼精又会变化成女人,纠缠那些孤独行走的男人。一个农人到远处去赶集,夜里往回走,碰上狼精。狼精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将他哄骗到坟地里要干那种事情,他脱光了衣服,狼精便露出原形,将他吃了。这些故事都让我恐怖极了。我常做噩梦,并在惊恐中喊叫着醒来。我怀疑世界的真实性,似乎也从这个时候开始。这种哲学意识,潜伏在乡村生活的深层里,不知不觉影响人的世界观,比那些深奥难懂的教科书要管用得多。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二(3)
关于狼,另一个更真实的故事是,邻村一个叫做“狼抓婆”的婆婆,至今仍健康地活着。那是解放前的一个夏天,她和邻家的一个女孩子去地里拾麦子。大正午,被一条大狼缠住了。她用手中的篮子,一面护着那女孩子,一面与狼周旋。本来两人齐心协力也不至于有事,但那女孩子竟独自跑了,留下她一人和狼撕打。但狼放弃了她,追上了那女孩子。不等她赶到,老远就听见狼嚼食那女孩子骨头发出的咯嚓咯嚓的声音。这次遭遇,她的大半个脸被狼抓去了,留下了让人恐怖的伤疤,并因此终生未嫁。据说在邻村的村口,经常能看见她挺着露着骨头的半拉脸,在大树底下歇凉。陌生人冷不丁见了,会吓一跳。遗憾的是,我去过那村子许多次,竟没遇见她一次。这个故事,后来又演变成道德教化的内容,在乡人的口中广泛流传。大意是,人到险恶的时候,不能舍弃自己的同伴不管,如只顾自己,定会遭遇老天的报应。
夏天的月夜,大房屋檐的下面,是我们一班孩子戏耍的好地方,我们拉了草席,睡在檐下的台阶上,听父亲的大徒弟德信讲故事。有关他和狼的故事自然是我们最爱听的。德信自己曾用石块打死过一只狼。那是他在河沟里的水磨子里磨面,那只狼一定是饿急了,守着磨坊直打转,怎么也不肯离开,一对蓝光荧荧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怀里揣了块石头,装作没看见,仰起脸面走出了磨坊。走了几里地,狼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距离越来越近。双方都在等合适的时机。说到底还是人聪明,他看准时机突然转身,掷出怀中的石头,正中狼的脑门。这故事他讲了无数遍,然对能说会道的他来说,每一次讲述都似乎事情刚刚经历过一样。他讲故事的能力真让人佩服。而且有好几次,正在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时,突然,一条黑影从台阶下的街面上飞蹿过去。大人们恐惧地喊,“啊呀,狼——”人们慌忙立起,寻找随手可以拿到的家伙,孩童们被护着躲进铺子里,一片打狼的呼喝声随后在村里村外响起。我的心咚咚乱跳,又害怕又好玩。可惜今天的孩子们没有那种强烈的感觉了。这让我不禁有些冲动,想在合适的时候,写一部人和狼的长篇,写写生为猪人的那些可怜人。
父亲带着许多徒弟,没日没夜地干活。他很注意结交地方,和当地说得起话的乡绅和地主,有着很好的个人交往。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还与他们中的许多人结成了拜把子兄弟。解放后,一帮把兄弟大概都时运不济,这种本来就有些趋炎附势的关系也就自然而然淡漠和瓦解了。有几个当年没成为把兄弟、后来被称为富豪劣绅的,倒成了家中的常客。他们一般都是晚上十点以后,镇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了,在夜幕的遮掩下,这才偷偷摸摸地到我家里,围着火盆,和父亲谈很久很久。我躺在被窝里,佯装睡着,其实却在一边偷听他们说什么。这些人过去在镇子里大多是有本事的。他们看时势和事物的角度,竟给年幼的我,过早地揭开了人世间经常被着力歪曲和掩盖的面貌。在我的印象里,他们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