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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天,父亲的木匠铺里来了一个人。他不像别人,进了铺子就当众扯着嗓子和父亲说话,而是低着头钻进了后院,躲在无人的角落,和父亲低声耳语,很快又神色慌张地走了。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让我好不奇怪,一打问,原来是个“右派”。那年月的“右派”就是这样活着。他被打成“右派”的原因,据说是因为他“大跃进”时写了一首诗,歌颂“合作化是一盏灯,人民公社是满天星”。结果人家看了,说他诅咒社会主义暗无天日。就这样,他一生的命运因这一句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是“鬼”,但却活生生地扮演着“鬼”一样的角色,而且还很自觉、很主动。
在街头,常有一些老实巴交的农民,被民兵押解着游街示众,原因是他们饿急了,顺手掰了田里的玉米。还有那些记忆里聪明有为的人,诸如学校里的教书先生、旧时代里的生意人,以及那些地主富农、作奸犯科的人,他们时常会被捆绑起来,押上审判的高台。因此,去公社看绑人,竟成了我幼年里最吸引人的节目。美其名曰“五花大绑”,其实就是人绑好以后,缩得像一团花骨朵,肚皮贴着地面,四肢和头在背后五个花瓣儿似的向上张开着。那些被绑的人,即便搁在冬天的雪地里,豆大的汗珠子也会啪哒啪哒地往下落。我的恐惧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以至于直到今天,在潜意识里,它还顽固地存在着,即便在严肃和神圣的写作中,它仍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我,担心一不小心写过了头说漏了嘴,会被人家逮住绑起来。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三(3)
与我家隔一道墙的公社大院,许多年里,一直是打人动刑的地方。到了夜里,经常有被折磨的犯人,惨烈地嚎叫,声音从院墙那边传过来,让人毛骨悚然。说起来,那些动手动脚打人者,也无非村里的光棍闲汉或地痞流氓。如今,这些人都老了,枪也没了,大多都成了无用的髦耋老汉了,看他们一张张榆木疙瘩一般麻木粗糙的老脸,让人难免有恻隐之心,不忍再一一点出他们的名字。然而,回想当年,他们却是扛着枪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在街面上走,将打人整人看成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本事向人们炫耀。如今看到他们,我就在想,他们在劳作的间歇,坐在自家的田坎或者土炕头上,叼着烟袋锅子发愣的时候,是否仍怀念那时得意的情形?抑或终于良心发现,正处在愧恧中自省?但据时下的判断,别指望他们是后者。他们不是不知道愧恧,而是根本主动地遗忘了。
在某些人看来,这似乎本就无可厚非。那一时期,有两个词最为流行,一个是“天翻地覆”,另一个是“改天换地”。从自然的角度去理解,不难发现,这是多么恐惧的事情。这种天和地的转换,给一茬人造成了怎样的命运!然而,这当代文学中,这些却少有描述。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中有的人早晌还是父亲的座上客,还抱着水烟袋受到足够的礼遇,但到了下午,就被捆绑起来,折磨得猪狗不如了。
一天夜里,店头村一个地主,我父亲的朋友,在公社“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里,终于不堪忍受一班人如狼似虎的折磨,翻墙到我家,顺手拿了院里一把铁耙,连夜跑回村子,吊死在自家的屋梁上。几日后,他的子女们殓埋了他,到我家报告他的死讯,并归还铁耙。我的父亲和家人始才得知这一消息,都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不难想像,在那个夜晚,绝望的他手持铁耙一路行走,细眯的眼睛里闪着凶光,该是怎样一种决绝!这种时候,如果哪一位胆敢拦阻,铁耙定是锋利的凶器。他的子女说,他摸黑到回家里,强忍着巨大的悲痛,除给子女交代家事,竟还忘不了说明铁耙的来历。看他镇静的样子,家人都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想不到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一个人到这种时候仍那样坚守信义,不能不让人动容!这是怎样的一代人啊,这里,我得感激他们,正是他们,给了我如此深刻的印象,在我心灵里播下了社会批判的种子。说实在的,从那时起,我就无法再培养起所谓的“阶级仇恨”。也许那时候,他们是一群受虐者,我的善良的天性让我更过多地同情他们。但是,时至今日,这一立场我仍坚持。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我对这些拒不接受改造的“家伙们”,于同情之余,还起了深深的敬意,并在我后来的《骚土》写作中,把这一立场一直贯穿始终。
说起童年,我有时也不禁奇怪。小时候,母亲老打我,然而等我长大成人之后,和她老人家的情结,反而更深于父亲。时至今日,我每次回家,进门见到父亲只是惊喜,见到母亲却会潸然泪下,甚至嚎啕大哭。
母亲,我曾那么长久地敌视过她、诅咒过她,如今,我却又是那样刻骨铭心地敬她爱她,只要闻听她身体稍有一点儿不适的消息,远在异地的我就会砰然心动、坐卧不安。我想,也许今天我所有的努力,从原始的动因分析,竟是我至今仍固执地希冀着,能像别人的童年少年一样,得到真真切切地爱抚,不要被虐待或者遗弃!我想,我对于文学的感情,也始自于母亲这里,从生命发端。我甚至不能想像,当父母突然离儿女而去,会是怎样一种感觉。我不可想像,也不敢想像,真到了那个日子,我这本就不怎么健壮的身体,会不会因为承受不住那巨大的悲痛,而跟着倒将下去?
感激天神,我的父母身体健朗,他们为我们这些儿女,为我们如今这个晚些到来却显得更有指望的日子而活着。我也为此真真切切地感激他们。我要为他们写出更好的作品,以表达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表达的声音!
我常常想这个问题。童年是痛苦的,但童年也是美好的。既使是再可怜的孩子,他在白天挨了打,入睡前面颊上还挂有泪花,但只要他在第二天的早晨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通红通红的霞光洒在古庙的尖顶上,布谷鸟和鸽子的叫声频频传来,母亲啪哒啪哒拉风箱做饭的声响仍真真切切地充盈于耳,他就决不会在继续他活着的悲伤。而让他和孩童们在麦浪翻滚的田野里,快乐地去撕打、去呼叫、去奔跑,此时此刻,难道他还能对这个情趣盎然的世界说些什么呢?他还会计较这世界带给他的委屈吗?……我想不会了,不仅不会,这对每一个孩子还会是无限美好的感受,并且终生回味。
人生啊,你纵有九十九分的痛苦,能给我一分诗意就足够了,为了这一分的诗意,我也会感激你,不埋怨你,并顽强地活下去。
说起来,童年的我基本上还算乖觉,但不知什么原因又老是出事。一会儿将茶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一会儿将母亲晾衣服的绳子拽断了,一会儿将干净的鞋袜踩进猪粪里,一会儿又在厨房里点起一堆火……这些大错,常常是在很清醒的状态下铸成的,也许因为注意力过于集中而丢东落西,也许因为心灵过于敏感和脆弱,总之,事情做了之后,我又常常会非常懊悔、内疚,并由此生出更多的自卑。其中对我刺激最大的莫过于六七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情。那一天,我也许是饿急了,将一枚大号的无孔铜钱含在嘴里,有小朋友到家里来,我们嬉笑打闹着,在一个梯子上爬上爬下,突然,我头朝后一仰,铜钱就咽进了肚子。霎那间,我的小眼睛睁圆了,下了梯子就呼叫母亲。母亲也吓坏了。几分钟后,村前村后几乎所有的婆娘和娃仔都集中到我家的院子里,要亲眼目睹我吞金而亡。所幸我没有死去,在接下来那些恐惧的日子里,母亲点燃香火,向神不断祈祷,以求保住我的性命。这对我无疑是个暗示,暗示我快要死了。死亡,在我还不知道它是何物的时候,就这样给我的灵魂上狠狠地留下了一道烙痕。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三(4)
大铜钱在肚子里整整呆了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里我绝少进食,人瘦成一把经不住风吹的干骨。我游魂般地四处走动,或独自在太阳下的庙台上昏睡,像一条病狗。人们用异样的眼光围着我看,我虚弱昏花的眼前,经常是一排排腿和脚。年幼的我,就这样过早地品尝着等死的滋味。一天,邻近良甫河村的土地爷被请到了我们村,在乡政府旁边的庙里供奉着。乡亲们都带着果点和孩子去磕头,我踅进庙里,去看那香火缭绕中的塑像,一回到家,便缠着母亲去给土地上供。母亲说,土地爷能让你肚里的铜钱屙下来,妈便带你去磕头。结果也真巧,就在母亲说过这话的当天下午,我竟神奇地屙下了那枚铜钱。母亲听我在茅房里喊叫,立刻跑了来,一面用棍子从屎里拨出那枚惹祸的铜钱,一面高兴地流着泪,不停地念叨着敬畏神灵的话。全家人欢笑一团,将我当作战胜死神的英雄一样,一面赞扬一面还围过来搂抱和抚摸我。嗨,往日那像鬼魂一样的小可怜儿又活过来了?谢天谢地!
谁能说幼年的我没得到过疼爱?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证据吗?
我这人并不迷信,只是起初我是相信鬼魂的存在的。我自小便生活在一个鬼影憧憧的气氛里,在那个隐没在黄土皱褶里的封闭甚至有些孤独的小镇上,它最有活力、传播最快的文化,也许就是鬼神的传闻,说者言之凿凿,当事者未置可否,便有人从中加盐添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信。这种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它使今天的我看起来,竟不像一个坚定的唯物论者。鬼魂对于我,一度曾是拨散不开的云遮雾绕的生存环境啊。
我家的院子很大,房厦也多,在拐来拐去的旮旯里,经常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靠近门房的一间厦屋里,凡是在里面居住过的人,都会在梦中见到一个白胡子老仙。我在那间厦屋里住得最久,当然梦到白胡子老仙的次数也最多。这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的结果吧。父亲的木匠铺被公私合营后,东院一间屋子,住进了合营后铁木业合作社的会计和他的女人。那年秋天,会计的女人突然听见屋角的柜子里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和一个人默声细气的叹气声,她吓坏了,死活不愿再走进那间屋子。可怕的是当时许多人都听见了闹鬼的声响。那间屋从此便空置了多年,直到后来我们一帮好合群玩耍的男孩子住进去。也许真像老人说的那样,是我们年少气旺的缘故,打那之后那屋子就再没有发生过事情。
我家的窑屋前,有一眼十八丈深的水井,在我父亲搬进这所大院之前就被人封了,成了一眼加了石盖的枯井。据传许多许多年以前,这里面有一个被逼无奈的投井者,一个可怜的孤魂。“文革”期间,我和四哥都不上学,闲着没事憋得慌,就撬开了石盖,我们朝下面扔砖头,大声地喊叫,仔细地听里面空洞洞的回音,然而,除望不见底的黑洞之外,什么也没发现。后来,生产队要各家各户搞水茅化,在前院深两米的地下,我和四哥居然挖出个地道,我大哥胆大,打着手电筒先摸了进去。原来,这地道非同一般,它拐来拐去,最后竟通向水井的半壁,地道里的人用一根绳子就可以取到井水;更奇怪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住人的单室和做饭的灶台。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水井中的孤魂也许并没有死,一直就在这下面住着,而且住了很久很久,像地上的人一样生活着,他在下面这么游来荡去许多年,只是等待能够出头的日子,但是地上的人盖死了井口,他出不来,才永远地憋在了里面。他为什么躲在下面,谁也不知道,并且时至今日仍然是个谜。……父亲说,这地道是当年居住在此的那位财东家为躲避匪患而打造的,投井的事,已不知是哪朝哪代了。不过,自从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后,那个投井人的影子就时常会在深夜、在我孤身独处的时候,出现在我幼稚的想像里,并且会在黑暗角落里发出哀愁而悠长的叹息。以至于多少年过去,那影子仍然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黄土洞穴里,焦急地寻找着哪怕是一丝一线的光亮,越是急,越找不到出路,继而在绝望的呼喊里满头大汗地醒来。这样的梦境频频出现,让我不能不感到吃惊,难道在我深深的潜意识里,我的魂灵的某一部分仍被囚禁在家乡某地那深厚的黄土洞穴里?
一个人会有一种背景,一种文化会有一种背景。不过对我来说,重要的还是这一件件奇异的事情,给我的童年留下的深刻的印迹。我时常会担心蒿草丛生的窑背上会有狼模仿孩子哭泣,传说中的女鬼会在幽暗处纺线,幽灵会从黑暗的墙角里朝我窥望,或者房屋的黑拐角或门背后藏匿着抓小孩的鬼魂,脚下的土地和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