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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想得到的。红果庄呢,在哥哥和好姐姐们经营的时候,挣不了几个铜板,现在呢,成了金容!你是个聪明人儿,人人都这样说!前几天,阿盖到这儿来收购鸡蛋、纱团、麻布,我问他:‘你还要上哪儿去呀?’他说上‘部长’那儿去。他这是管你叫部长呢。这话一点不假——你真抵得上一个部长。不简单!没花几个子儿就买了这么大一个镇子。你已经提高了代役金吧?”
“眼下还没有!”
“提高吧,好嫂子,提高吧:用不着理睬那些穿蓝袍子的乡由佬!他们身上的毛,你越剪得多,它就越长得厚!提高吧!”
我们总算勉强脱了身。车子走了两三俄里,母亲一直闷声不响,仿佛是怕姑母听见她的话似的。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你看见福木什卡没有?”她问阿加莎。
“怎么没看见,太太!吃午饭前,他到女仆室去,还坐了一会儿呢。”
“不要股的浪货!她居然让我跟那奥小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哼,得寸进尺!……还说什么,你要是也找个象福木什卡这样的人……不,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一千个对不起!以后你休想引我上您家里去……”
“我还听到了一件事,太太。说是这个福木什卡同姑太太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们要年老的姑老爷,就是那个‘死鬼’,端着盘子站在福木什卡的后面侍候。……”
“真的吗?”
“一点不假。好戏才开锣呢。她还逼着老姑爷跪在地上,唱《太太歌》。他就唱:‘太太,太太,请允许我吻您的手儿’,姑太太就唱:‘滚,滚,滚开,你不配吻我的手儿!’还给他一耳光……福木什卡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乐呵呵的哈哈大笑……”
“好阴险的东西!”
“他们实在不象话;连我这个做奴才的也觉得太可耻。这位福木什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净拿脏话骂人、吆喝人……太太,我听说,他好象是姑太太的儿子呢。”
“是儿子呢,还是别的什么人——弄不清楚。不过是个听话的奴仆吧!我宁可连夜赶到后沼镇,也不愿再看这个妖精。唔,你不是看见柱子上绑着个小丫头吗,讲讲吧!”母亲对我说。
我讲了,阿加莎从旁证实了我的话。
“小丫头跑回女仆室的时候,象个疯子似的,抓起一块面包皮就……她脸上找不出一块好肉!”
“天下竟有……”听完我说的,母亲说了半句话,便沉思起来。
她也许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施展地主淫威方面的某件类似的事吧。这并不是说,她也严刑拷打过农奴,而是说她采用的粗暴方式往往同样也是惨无人道的。
母亲沉默了一阵,轻轻地打了个阿欠,在嘴上划了十字,便心安理得,处之泰然了。想必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是我们开的头,也不由我们来收尾……于是也就心满意足,不在话下了。
我们在两堵墙壁似的高大的松林之间,在松软的沙地上整整走了六俄里。我们的笨重的马车的车轮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林子里问声闷气地传开去。马匹受到一大群牛虻的滋扰,费劲地拉着车子,一步步走着,因此这六俄里路走了一个多钟头。远方虽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在夹道的树林顶上仍然看得见一线明亮的蓝天。尽管快到六点钟了,可是空气里还弥漫着难受的炎热和马蹄掀起的尘土。
我们走出树林的时候,景物完全改观了。乌云向四方扩散,黑沉沉的,威严地、缓缓地向我们飘来。空气新鲜;大路旁旋转着雷雨前常见的一股股小旋风。这时,离开后沼镇还有十二俄里多的路程。诚然,这是一段坚实的土路(除了两、三个小沼泽铺着破破烂烂的束柴之外),但是自古以来,地主们为了保护马匹,车总是驾得很慢,每小时不超过七俄里,因此这段路还得走上一个半钟头。母亲非常着急。
“快些赶呀!快些赶呀!”她向车夫吆喝道。
“反正躲不掉了,”车夫冷漠地答道。
“不,快些赶!快些赶!”
张起了车篷。马小步跑着。我们过了几个村子,母亲两次三;番想停下来,等雷雨过了再走。但是每一次她都被“也许不会下”的希望所鼓舞而作罢。这当儿,有多少辱骂落在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的头上啊——简直是没法说,更没法写的了。
但是,不管阿连皮怎样卖力,我们终究没有躲过这场恶运。起初,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可怕的霹雳仿佛就打在我们头上,后来,在离后沼镇还有两俄里的光景,大雨瓢泼似地倾泻下来。
“快些赶呀!”母亲吆喝着,陷在本能的恐惧中。
这一次他们使劲催马,马飞奔起来,不出十分钟,我们已经来到后沼镇。小镇被雨幕笼罩着,黑糊糊的、杂乱无章的一片,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母的话应验了:烧鸡充当了我们的晚餐。我们饿极了;我甚至不知道,除了黑面包,还剩下什么吃的给阿加莎。
在这里,我想讲讲姑母的历史,借以揭示她一生中的种种哑谜,是合乎时宜的。同时,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下面写到的一切发生在本世纪的头甘五年,甚至就在本世纪之初。
我上面说过,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是我祖父波尔菲利·瓦西里依奇和祖母纳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的小女儿。因为她凶恶异常,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管她叫“蛇妖①菲斯卡”。提起这个名儿,我们那一带地方没有人不知道。由于名声不好,她待字闺中,直到年满三十还没有出阁,虽然做父母的为了摆脱她,情愿拿出比别的女儿更多的陪嫁。这陪嫁就是我前面向读者介绍过的燕麦村的庄地。
①俄语中的“蛇”又有“阴险、奸刁的人”之意。
但是,她到了中年时,上帝通过陆军上尉尼古拉·阿布拉米奇·萨维里采夫赐给她一个机缘。
萨维里采夫家的庄园——狗鱼湾,在号陶河边,和燕麦村隔河相望。庄地不大,总共才八十名农奴,由阿布兰·谢苗尼奇·萨维里采夫老头子管理,老人的独生儿子在军队里服务。老头子很吝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接待客人。不能说他残暴,但在加重农民的负担方面,他却特别挖空心思,想出许多与众不同的花样(据说他不是虐待农民,而是紧紧掐住他们)。他的土地不多,总共才五百俄亩①(包括树林、沼泽、沙地),可是他诡计多端,找出“活儿”来,所以他的农奴几乎没有一个不替他服劳役的。因此他的土地耕作得很精细,靠这八十名农奴,老头子过得不愁衣食,据传闻,他还攒了不少钱呢。
①一俄亩约等于我国十六亩多。
阿布兰·谢苗尼奇凭借无法无天的地主权势,“紧紧掐住”农民,又极爱占小便宜,好偷鸡摸狗。他常常摸黑到农民的菜园里偷蔬菜,偷农民的鸡,教唆他的助手偷剪农民的绵羊的羊毛、挤农民的奶牛的牛奶,等等。有时,农民当场捉住他,甚至趁着黑夜轻轻揍他一顿,他也满不在乎。有时,农民逼得紧,他只好退还赃物:“拿去!吃吧!别嚷出去!”可是第二天,他照样干。他一点一点地聚集钱财,不论好歹,什么都要,街坊邻里瞧不起他,他也无所谓。
他从占小便宜开始,一步一步发展,胃口越来越大。他利用一次人口调查的机会,把所有的农民登记成了家奴。然后,他夺取了他们的房屋、牲口和田地,在庄园旁盖了一座大营房,把这些新沦为家奴的农民迁移到营房里。这件事是背着人做的,而且来得那样突然,被害人连叫声哎哟也来不及。农民们本想控告他,甚至拒绝替他干活,但是警察当局略施伎俩,他们很快便屈服了。邻里们不知是讥讽他,还是羡慕他,说:了不起!真有两手!可是大家都袖手旁观,谁也不帮助农民,而且还推托说,法律并不禁止这种做法。
从这时起,狗鱼湾开始了不折不扣的苦役。家奴们从早到晚,全部时间为主人所独占。甚至逢年过节,老头子都要他们在庄园附近干活,他供他们吃饭穿衣,至于吃得怎样,穿得怎样,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他强迫他们每礼拜天去做弥撒。他特别重视后面一点,非要他们去不可,因为他希望在政府当局的眼里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基督教徒,慈善为怀的地主。
萨维里采夫终于发家了。老头子吸尽农民的脂膏,种了相当多的地,他的收益年年增加。邻村的地主们看着他,也转起念头来,许多人甚至坐车来找他,表面上说是有事请教他,实际上是想向他借钱。尽管人家愿意出大利息,阿布兰·谢苗尼奇还是一概断然拒绝。
“老兄,一个穷叫化儿能有什么钱呀!”他不胜唏嘘地说道,“我自己还只能勉勉强强拯救自己的灵魂,您瞧,连儿子我都送到军队里去混饭吃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我的庄稼汉当家奴使唤,为什么呢?因为穷得没办法,只好凑合着混日子。难道我不明白,让他们这些穷哥儿呆在营房里不好受吗?没办法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现在我也有了一点儿黑麦,一点儿燕麦。卖掉它,才换点茶叶和砂糖……贵族嘛,没有茶喝也真羞死人啊!就是这样,老兄!”
萨维里采夫既贪财又好色,他家里养了一大群姘头,为首的是女管家乌丽塔,一个有夫之妇,是老头子跟他的一个农民打官司赢来的。她长得肥肥胖胖,皮色白里透红,还不满三十岁。
乌丽塔管理狗鱼湾庄园的家政,对主人有很大的影响。外面传说,老头子将钱化名存在当铺①里,票据全交给她了。不过,老头子不让她自由(因为他怕她抛弃他),只让她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获得自由,并送他们到莫斯科去上学。
①旧俄时代,当铺兼营存款业务。
他跟自己亲生的儿子合不来,舍不得在儿子身上花钱。儿子对他也极冷淡,而且恨死了乌丽塔。
“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要喝她的血,抽她的筋!”他早就威胁着说。
尼古拉·萨维里采夫在军队里名声很坏。有种人,别人说到他们,总要骂一声:野兽!尼古拉便是这种人。他对待士兵极其残忍,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残酷无情没有丝毫“教育”意义,完全是一种毫无理由的乱搞。当时的军界,对待士兵残酷,算不得什么不道德的事:尽可以象下冰雹似地拳打脚踢、抡军棍、挥鞭于,但总要“事出有因”才采用这些惩罚性的教育手段。萨维里采夫却常常平白无故地把人打伤致残。此外,他不知军人的荣誉为何物。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发酒疯,大吵大闹;他掌管连队的军需,弄得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因为他的手脚不干净。当然,别人也不会放弃捞一把的机会,但是人家毕竟干得漂亮,有个名堂(从前管这种行径叫做“惨淡经营”),不象萨维里采夫那样毫无道理。
有一年冬天,小萨维里采夫利用休假的机会回狗鱼湾省亲。呆了一个礼拜,后来从邻居口里打听到札特拉别兹雷家里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陪嫁是燕麦村庄园,他便到红果庄去了。
我的祖父、祖母尽管对这位年青乡邻的坏名声早有所闻,他们还是殷勤地接待了他。他们凭着自己的敏感,猜到他是来求婚的,不过,他们知道“蛇妖菲斯卡”决不会任人欺负自己,所以他们对于有关求婚者的狂暴脾气的传闻并不怎么介意。祖父甚至认为理应警告青年人一番。”
“你千万小心点!”他说,“听说你很厉害,我们这个可也是个人物呢!”
对此,萨维里采夫十分温厚地答道:
“您别担心!她以后会服帖的!”
祖母也用同样的口吻警告安菲莎道:
“当心点,菲斯卡!你厉害,可是你的尼古拉比你更厉害。他喝醉了酒,不宰掉你才怪呢!”
但是安菲莎也泰然答道:
“没关系,好妈妈,我自有办法!他慢慢会老实的!会服帖的!”
后来,老两口谈了谈谁比谁更凶,谁先骂倒谁,便给这一对青年人订了婚,约莫过了一个半月,又为他们举行了婚礼。萨维里采夫带着妻子回军队去,小两口便过起日子来了。
尼古拉·阿布拉米奇带着妻子在军队里混了四年光景,直到他父亲去世为止。无论安菲莎·波尔菲利耶夫娜本人的性情怎样凶恶,现在她可是破题儿第一遭知道,人类真正的残暴可以达到何等程度。说她丈夫是个虐待狂未兔太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从早晨起,他便灌得醉醺醺的,吹胡子瞪眼睛,杀人,用鞭子打死人,活埋人,什么都干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