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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谢洪尼耶遗风 作者:谢德林-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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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爸爸妈妈的话吧,”她说,“做父母的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儿女的。有时候父母的心会平白无故地为孩子的安全担忧,产生种种奇怪念头。是不是出了祸事,是不是得了病,是不是翻了车,是不是在路上遭到坏人的欺侮?我就是这样一路担心过来的。从这儿到城里并不远,有时,我让你已故的表姐列诺奇卡进城去参加朋友家的晚会,她对我说:‘好妈妈,我十一点钟回来,’可是我一到十点钟就坐在窗前等她。坐了一会儿,打起盹来,醒了,又打盹,醒来一看,呀,快半夜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她身子不舒服?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想派人去问问,又不好意思,人家会说:你看这个大惊小怪的老太婆,女儿出去玩玩她都不让。我盼呀盼呀,一直熬到一点,熬到两点。就是这样过来的。亲爱的,你回去吧!既然爸爸妈妈盼着你回去,那就没有什么好说了。”

  晚上,不用说,大家做晚祷,屋子里香烟缭绕。姑母让神职人员和我们喝茶、吃东西,她自己却不喝不吃,聚精会神地坐着,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节日。她甚至避免和人说话,只是偶尔搭一句半句腔。女仆们一举一动也极其端庄严肃,她们轻轻地走路,悄悄地说话。神职人员离开后,她们安顿我就寝,于是宅子里比平日早得多便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我们到离家最近的一个市区里的教堂去做弥撒,不用说,我们是去“做祈祷”的。回家后,命名日的庆典正式开始,全城的名人都来祝贺。这一天天气晴朗,命名日的筵席设在花园里。一切都很顺当;大家酒足饭饱,而姑母事先对我讲过的那条牛犊,味道之鲜美,的确令人赞赏不止。

  我不想描写我在姑母家度过的其余的时光,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多么不愿离开啊。彼得罗夫节的第二天早上,他们给我穿戴梳洗好了,送了我许多点心和糖果,说了许多祝福的话,把我送走了。

  回到红果庄之后,我向哥哥们(斯杰班已经升到最高一班,格利沙的考试成绩也很好)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我这四天里大吃大喝的经过,又把带回来的糖果分给他们。

  “可是,弟弟,我们这里吃的尽是腌家禽,”斯杰班闷闷不乐地说,“而且,昨天最后半只腌家禽也吃完了。Finis Polotcoviorum①!”

  ①拉丁语:腌家禽吃完了!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拉伊莎·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虽然她还活了很久。她把萨申卡抚养成人,给她许配了一个“好”人,但是不让她离开自己,却让外孙女婿住到了她家里。这样,她的愿望完全实现了。

  除了丈夫和女儿的死亡一度引起她的悲痛之外,在她一生中,她是否有过旁的伤心事,我不知道。不管怎样说,她的晚年是可以和晚霞的宁静的余晖媲美的;这时,夕阳西下,天空映着淡淡的余辉,远方飘着朵朵浮云,那形状也酷似她一生百吃不厌的那些腌制食物、糖渍食物、蜜饯和各种配菜。“美食家”这个绰号伴随她直到她生命结束之日。

  后来我不只一次路过P城,但不知怎的我总忘记去看看阿赫洛宾家的庄园。听说,庄园如今依然跟老太太在世时一样,好端端地耸立在那儿;只是后园里不象从前那样清静,常常可以听到一些稚嫩的清脆的叽叽喳喳的叫闹声。这是萨申卡(她也轮到做寡妇了)的孙儿和孙女们在叫闹;这是她的两个儿子的孩子,他们自己住在彼得堡,却把儿女丢给祖母照管。一个儿子在衙门里供职,官运亨通,逢年过节都能得到奖章奖金之类的恩赏。另一个暂时还在以自由派自居,不过也开始斜着眼儿左顾右盼,因此不难看出,不久的将来他也会由于节令的临近而渴望着上司的赏赐。

  萨申卡承袭她外祖母的德行,成为受人爱戴的人物。她自己也热中于吃喝,也把孙儿孙女喂养得肥肥胖胖。她给他们每个人准备了一份有保障的生活,她无忧无虑、太太平平地生活在自己的雏儿们当中,毫不因为那不知不觉地悄然降临到她头上的六十高龄而有所忧戚。

  她是否记得我呢?我根本没去想这件事。至少,她的两个儿子会认为没有必要认我。这也不足为奇:我是他们的姑表舅爷,这样远的亲戚关系连记忆本身也会无形消失。何况他们二位又深知现代生活的奥秘。他们一位是当朝三品文官,另一位虽然发迹晚,但也身居要津,前途未可限量。而我什么也不是,仿佛生活在牟罗玛①老林里,只觉得联系我和生活的环节正在逐渐地、一个接一个地脱落。

  ①奥卡河下游一个少数民族聚居地。

  我不过是个“末流文人”……

  哦,俄罗斯的“末流文人们”!你们的人数年复一年地蕃衍、增长着,你们用诗歌和散文铺满祖国的大地;但是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按人类年龄的要求成熟起来呢?

  
  









十一 费陀斯表哥

  除了上面介绍的四位姑姑以外,我还有五位姑母,她们散居在遥远的省份里,我们家跟她们几乎断绝了关系。其中,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姑母嫁给奥连堡省一个巴什基尔人波洛甫尼柯夫,我在相当奇特的情形下认识了她的儿子。

  一天(这是十月末一个深秋的日子),我们全家人正喝着晚茶,一个丫环从女仆室慌忙地跑来,报告母亲:

  “太太!有个男人在女仆室里要见您。”

  “又是什么男人?”

  “不知道,太太。他说,你去通报一声,说费陀斯来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糊涂虫!快去,问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

  丫环走了,但母亲跟平时一样,按捺不住,从桌旁站起来,也随着丫环出去了。

  一个穿熟皮皮袄的男子坐在女仆室一口木柜上;女仆室里点着一支蜡烛头,闪烁不定的烛光只能勉强照亮这个房间。

  “你是谁?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事?”母亲问他,随即转身对坐在纺车旁的丫环们加上一句:“把烛花剪剪!什么也看不清!”

  那男子站起身来。这是个青年人,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健康,结实。宽阔的脸庞,突出的颧骨,帽盖子①式的头发上套着个黑皮箍。整个女仆室充满了他的皮靴发散出来的鱼油的臭味。

  ①旧低时代农民习用的发式:在脑袋周围留一圈垂发。

  “我是费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外甥,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儿子。”

  “身份证!”

  费陀斯从怀里掏出身份证交给母亲。那证件上写着,持件人是奥连堡省的贵族费陀斯·尼古拉伊奇·波洛甫尼柯夫,等等。在证件上签字的是别列别依县的贵族长。

  “我怎么知道!”母亲看完证件,嚷道。“你额角上又没写着你是我的外甥!也许你的身份证是假的呢?说不定你是个逃兵。杀了人,偷了人家的身份证!”

  “绝对不是。我是费陀斯·波洛甫尼柯夫,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外甥。真的,太太。”

  “那么请问,你光临舍下,有何贵干?你有你自己的村庄,为什么不呆在家乡,跟你母亲一起过日子?”

  “我母亲去年春天过世了,父亲在母亲之前就升了天。母亲的村子卖掉还了债,父亲身后只留下一支猎枪。我一贫如洗。因此我想:投奔亲戚去吧,再说,我也很想看看大家。母亲临终的时候对我说:‘费陀斯,到红果庄找你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舅舅去吧。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跑了两千俄里,就为了喝一口稀糊糊……这我可太不敢当!找到个好外甥啦!我死也不相信。我看你准是个败家子……你要是败了家,与我什么相干?他败了家,倒叫我陪着他受罪!我送你上地方法院——法院会弄清楚你究竟是外甥还是逃兵。”

  “您看着办吧。”

  母亲口里吓唬他,心里却犹豫不决。费陀斯是外甥还是逃兵,实际上对她反正一样。如果他真是外甥,怎好不收留他呢?赶走他吧,他说不定会死在外边;送他上法院吧,会送他回来……事情传出去,邻里们就会说闲话:你看,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太不象话,丈夫的亲外甥,她都不给块地方让他落脚。

  “这没头脑的东西,居然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了,”母亲说,口气缓和下来。“下了两个礼拜的连阴雨,路全淹没了,到地里去运干草都去不了,他却唧咕唧咕踩着泥浆来了。先来封信打个招呼也好呀……呃,好吧,你先脱掉皮袄,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去报告我的好男人一声。”

  但是,一回到饭厅,她心里又开锅似地翻腾起来。

  “恭喜你添外甥啦!”她冲着父亲说。“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宝贝儿子,费陀斯·尼古拉伊奇……没说的,我那位死去的婆婆娜杰日达·加甫利洛夫娜,愿她上天堂,竟给我们养下这么多亲戚!”

  父亲平素遇到任何意外事情都会惊惶失措,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肝火比母亲还旺。

  “哪儿还有个什么费陀斯?”他嚷道。“叫他滚!滚!我的亲戚中没有什么费陀斯!他不是我的外甥,是逃兵!赶他出去!”

  “别着急,等一等!”母亲的口气又缓和了。“光嚷嚷不顶事,得仔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喂,叫他上这儿来!”她吩咐侍仆。

  不一会儿,一个淡黄头发的小伙子走进饭厅来,他上身穿件非常肮脏的粗麻布白衬衫,下摆没有塞进裤子里,下身穿着条子粗布裤,裤脚塞在长统靴里。他腰间系一根细带子,带子上挂一把角制的梳子。他一进来,屋里立刻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鱼油的臭味。

  “脱掉:脱掉你那双宝贝靴子!臭死人!”父亲冲着他喝道。

  费陀斯默默地走出去,回来时已经赤着双脚。他站在门旁,好象在恭候他们怎样发落他。

  “好吧,身份证再拿给我看看……得核对一下特征,”母亲开口说。

  费陀斯从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交给母亲。母亲大声念道:

  “‘身长两俄尺五寸’——嗯,差不多;‘面容洁净’——嗯;‘两眼淡蓝,头发浅黄,未蓄胡须,嘴和鼻平常;特征:左胸乳头侧有一胎记,大小与十戈比银币相等,……柯隆!拿蜡烛照照!”

  侍膳仆人柯隆擎着蜡烛走到费陀斯跟前,扒开他的衬衣看了看,回禀主人道:

  “不错,太太!”

  “嗯,既然不错,那就是说,你是证件上说的那个人。可是这还不算;世界上浅黄头发、淡蓝眼睛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真是波里克塞娜·波尔菲利耶夫娜的儿子,那你就说说,她是个什么模样儿?”

  费陀斯清楚而流畅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这样吗?”母亲问父亲。“你说啊,先生!你的姐姐你应该记得,我可从来没见过她。”

  “不清楚!不清楚!”父亲嘟囔着,照例闪烁其词,不作确定的回答。不过,看来这个新出现的亲戚讲的话倒是符合事实的。

  “好吧。就算你是我们的外甥,那么,你来找我们有何贵干呢?莫非你的亲人还少么?单是婶婶姨姨就有一大堆!为什么你不去找他们?”

  “我妈临死的时候这样交代的……”

  “要是我们不收留你呢?”

  “您看着办吧,不过,我是决定第一个先投奔到您这儿的。”

  “决定!他决定!……呸,你这个混账东西!”母亲喝道,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冲到费陀斯面前,“你得先问问舅爹、舅妈怎样决定……哼,他决定!给我滚出去,到女仆室去等着,让我想想,该怎样处置你!”

  费陀斯出去后,母亲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坐了好一阵,考虑着下一步怎么办。

  “不知该安顿他在哪儿睡觉,”她终于说道,“我想不出来!安顿在楼下,从前马具匠斯捷潘住的屋子里吧,那里从去年秋天①起就没生过炉子。嗯,你们领他到下人食堂去找瓦西丽莎吧。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夜里在条凳上睡睡就行了。他有皮袄,可以当被子盖,你们再拿一床旧毯子,一个旧枕头给他。他该不抽烟吧,上帝保佑!让他别想到抽烟!”

  ①俄国北部天气冷得早,十月左右便需生炉子取暖。

  仆人们执行了这道命令。

  这一夜母亲老放心不下。她接连几次叫醒睡在她卧室门旁地板上的值班丫环,差她到下人食堂去传达命令,要瓦西丽莎绝对不许费陀斯抽烟。

  “喂,费陀斯怎么样?睡了吗?”她问回来的丫环。

  “睡了,太太!”

  “没抽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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