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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机器一经开动,“寻欢作乐”便成了整个冬季生活的主要内容。
在我们家里,早上父亲第一个起床。他每天上教堂做早弥撒,他宁可做早弥撒而不愿做晚弥撒。每逢节日,他还去做晨祷。头天晚上,他向母亲要两个五戈比的铜币买蜡烛和圣饼,母亲往往说:
“你干吗每天买蜡烛!一个礼拜买一两次,尽够了!”
不用说,这个意见常常引起激烈的争吵,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下次照样要钱,再大吵一场。
父亲从教堂回来时,已快八点,这时全家人开始一个个醒来。四下里发出了喊叫声:
“萨什卡!阿加莎!你们跑到哪儿去啦?鬼把你们弄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
“阿利什卡!我的上衣呢?”姐姐叫唤她的使女。
“马尔法!怎么还不给我打洗脸水?”柯里亚在抱怨。
“唉呀,你们这些该死的下贱胚!快把厅屋收拾一下!肮里肮脏,乱七八糟的。柯隆呢?干吗望着?斯杰班呢?我们要喝早茶啦,他们却弄得尘土飞扬!”
一片奔忙声。丫环们前前后后地跑来跑去,侍候少爷小姐穿衣服、穿裙子、洗脸,等等。不时响起打碎食具的当啷声。
“快接他!”父亲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碎了?”
“没打碎什么,老爷!”
“怎么没打碎什么!说,谁打碎的?打碎的是什么?”母亲追问。
如此等等。
喧闹声总算平息下来。全家人聚集在厅屋里,坐在茶炊旁。姐姐还没有梳洗,敞着上衣,穿着裙子出来喝茶。早茶有乡下带来的冻奶油(此刻已经想法把它化开了)。
“瞧,莫斯科的白面包做得多好!”母亲称赞说,同时把一个值五戈比的白面包切成小块,“可惜贵得要命!今天天气怎么样?”她转身问侍候吃饭的仆人。
“今天好象比昨天冷得多。”
“唉,真要命!车夫全冻坏了。阿连皮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用鹅油给他擦过了耳朵、鼻子、脸。冻得只剩一口气了。”
“他要是在车夫座上再多睡一会儿就完蛋了。谁叫他坐着打瞌睡。应当用雪给他擦脸。今天谁赶车送我们到乌尔西洛夫家去呢?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
“嗯,好妈妈,一定得去!我答应人家跳马祖卡舞来着!”姐姐坚持说。
“我知道,得去。……‘他’也会去的……你的对象……”
“‘他’算什么对象……一个老头子!”
“喝,一个多好的老头子!要是他……要是我呀,恐怕要用两只手划十字呢!那个死不要脸的校洛甫金娜,昨天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百般勾引。拼命想把她的小驼子薇尔卡打发掉:见人就抢。”
“妈妈,我今天穿哪件衣服?”
“就穿那件印花纱的连衣裙吧……不用穿得太好!又不是什么‘帕列’(Pare)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晚会罢了……老实说,乌尔西洛夫家的晚会大没有意思。他们会请吃晚饭吗?昨天在梭洛甫金家连小吃也不招待。叫人家饿着肚皮回家。”
①法语:盛大的舞会。
“依我说,与其吃前两天戈鲁波维茨基家的那种油煎小灌肠加酸白菜,还不如不招待晚餐的好!”
“只要人家肯招待油煎小灌肠,就……”
“唔,不!我可连动都没动一下。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妈妈,昨天奥布利雅申问我,他可不可以上我们家里来玩儿?我……答应他了……”
“让他来吧。老实说,我不喜欢你的那位奥布利雅申,爱死抬杠。一无先人的遗产,二无自己挣的家业。不过,他来就派一点用场。”
接着,她们张长李短的议论起人家的是非来了。她们把所有的熟人挨个儿数落一通,没有找到一个象样的人物。最后,慷慨激昂的发泄了一通之后,各人回到自己的角落去,直歇到一点钟。
下午一点钟,她们或者出门拜客,或者在家里等待客人。如果是在家里等待客人,姐姐便一手拿本法文书,一手拿块黑面包(我们家里不开早饭),走进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她轻轻地持着自己的双颊,使它现出红晕来。
听,有人来了。
柯隆进来通报:
“彼得·巴甫雷奇·奥布利雅申到!”
姐姐急忙把面包藏在桌子的抽屉里,整理服饰。
“啊!麦歇奥布利雅申!请坐!Maman①马上就来。”
①法语:妈妈。
奥布利雅申是个毫无出众之处的年轻人。他也算是个中等贵族,但他的财产极其有限。不过,因为他在莫斯科统领(即当今所谓的总督)手下做事,这给他打开了出入于大户人家的门路。谁也不把他看做值得羡慕的配偶对象,但是,正如母亲所说,他还可以派一点用场,因而也享有“待婚男子”的美称。许多人甚至曲意巴结他,因为他是统领衙门里的幕僚,可以参加统领府的舞会;而这种舞会,在中等贵族的眼里,又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盛会。他穿着整洁,能跳各种舞式,会说几句法语。
“麦歇奥布利雅申!”母亲出现在门口,也惊叫道。“非常欢迎!”
开始了交际场中的对话。
“昨天在梭洛甫金家过得很愉快!对不对?”母亲说。“那位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多么可爱啊!她多么会陪客,多么活泼!”
“得啦吧!屋里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还举行晚会!”奥布利雅申答道。
“我们出门人,全是这个样子。要是能找到宽敞一点的住处就好了,可是找不到。那薇罗奇卡·梭洛甫金娜可是个迷人精!”
“一个小驼子!”
“嗳,您这人就爱挑毛病,动不动评头品足!不错,她好象有点儿驼,但是她的小脸蛋儿,辫子……喝,什么样的辫子啊!”
“那是向豌豆街的理发匠奥斯特罗莫夫买的假辫子。头发是向理发匠买的,衣服是在哈莫尼卡请库雷什金娜太太缝的。”
“事情一到您嘴里就……我听说,薇罗奇卡跟您……”
母亲用一个手指威吓着奥布利雅申,戏谑地说:
“坏小子!”
“别这样说吧,看在基督份上!”年轻人矢口否认道:“我算什么,丑八怪……”
“算了吧,跟您在一起简直太危险!您最好谈谈,您常到我们仁慈的统领府上去吗?”
“上礼拜他刚开过一次晚会呢。到场的全是自己人。……先跳舞,随后吃晚饭。……我想顺便问您一声:为什么梭洛甫金娜总是隔一次才招待一顿晚饭?”
“您也发现了这个……您真厉害!好,那您就下一次去吃吧。统领府上的舞会您也参加吗?我听说,那边的舞会阔气极啦!”
“并没有特别的豪华,恰恰相反,一切都很简单……不过这是俭朴!……其实真正的大人物的全部秘密就在于乍看上去,他们每天过着这样‘俭朴’生活!”
“科贸潘斯基公爵答应替我们去弄请帖……”
“您干吗不找我呢?我早想为您效劳……恕我冒昧!我亲耳听见公爵①说过好几次:随便哪一位贵族都可以到合下来,就象到自己家里一样……”
①指当时莫斯科统领德米特里·符拉基米罗维契·果利津公爵。——作者
“唔,怕不是随便哪一位吧……”
“当然不是随便哪一位——这不过是facon de Parler①罢了……可是您……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①法语:嘴里说说的。
“谢谢您。那就费您的心啦!”
“一定办到,太太。”
又闹扯了五、六分钟,奥布利雅申便告辞了。接踵而至的是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梭洛甫金娜和她女儿,也就是刚才被他们狠狠数落了一番的两位女性。
“哟,是普拉斯何维雅·米海洛夫娜!还有薇拉·符拉基米罗夫娜!非常欢迎!”
“薇罗奇卡!quelle charmante surprise①!”
①法语:真是喜出望外!
“别说啦!我本想挨到明天来拜望您……可是不成!我太喜欢您啦,安娜·巴甫洛夫娜,太喜欢您啦!我觉得我们好象是老朋友似的,老惦记着来看您!”
“彼此彼此。您知道吗,有这么一种……叫做什么……亲合力。有时候人们彼此连听都没听说过,可是突然之间……”
“对对,正是这样。”
两位太太行亲吻礼;两个姑娘走进厅屋,互相搂着腰肢来回踱着,唧唧哝哝说着悄悄话。梭洛南金娜是个活泼的女人,有点象个做小生意的女贩子;薇罗奇卡果然是个驼背,但脸蛋儿还招人喜欢。有些人家,仅仅为了达到出风头、见世面的目的,就象俗话所说,不惜孤注一掷;她们的家庭就是这一类家庭。
“麦歇奥布利雅申刚才到我们这儿来过,”母亲说,“喝,一个多么可爱的人!”
“不了解……我不喜欢他!”梭洛甫金娜回答,预感到方才讲过她家昨天的晚会了。
“为什么?”
“他太不要脸。他钻到我们家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吃啊,喝啊……。
“他谈到您的时候可是抱着极大的好感呢……这话我只对您说:他好象很喜欢薇罗奇卡……”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又是为什么?……”
“我觉得是这样。”
“他答应给我们弄一张请帖,好参加统领府下一次的舞会。”
“您等着吧,等多久您也等不到的。他去年也这样哄了我们整整一个冬天。”
“他不是常常在统领府进出吗?”
“在门房里值班。”
“哎哟,瞧您说的!倒仿佛他是个看门的!不过,即使他不行,别人一定能弄到请帖。薇罗奇卡昨晚穿的衣服多漂亮啊!您是在哪一家做的?”
“大家在哪一家做,我就在哪一家做。舞会穿的服装是在西赫列尔公司做的,平常穿的衣服是在德拉沃土成衣店做的……”
“我听说,在哈莫尼卡,有一个叫库雷什金娜的女裁缝……”
梭洛甫金娜的脸色有点发青了,但她竭力保持镇静。
“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么个女裁缝,”她爱理不理的说。
“别这样说吧,普拉斯柯维雅·米海洛夫娜!俄国裁缝当中也有……手工极巧的人:当然,比起法国女人来……”
“我从来不找俄国裁缝做衣服。”
“彼得堡的梭洛维耶娃可是远近闻名的俄国裁缝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梭洛市金娜的脸色完全变青了;她缩短了这次访问的时间。
“好,再见吧,”她说,站起身来。“礼拜五请上我们家去玩儿。”
“一定去。您干吗这样快就走?再坐一会儿吧?”
“我倒很高兴再坐一会儿,可是我还有要紧的事……安香姐①!礼拜五见。把您女儿带去吧。麦歇奥布利雅申也要去的!”客人告辞时最后说了句刻薄话。
①法语encbantee的俄语发音:迷人的。
按洛市金娜母女走后,戈鲁波维茨基们来了,戈鲁波维茨基们走后,米尔左哈诺夫们来了……他们都只停留片刻,来一套交际场中清一色的寒暄,便走了。三点光景,如果觉得接待访客的事可以告一段落,母亲便向前室喊道:
“现在不见客啦!该吃午饭啦!”
但是,有时偏巧由于这种匆忙的决定而谢绝了某一位可以寄予希望的男子;这时,对于过早地结束午前会客一事,便感到懊悔之至。
“这都怪你!”母亲责怪父亲,“吃饭,吃饭!如今有谁家在三点钟吃午饭的!”
然后又把怨气转到那位可以寄予希望的贵客身上,说:
“鬼叫他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有谁是三点钟出门拜客的!你现在去找他吧!他在莫斯科东家跑西家串,象拜年似的。”
午饭的食品和在红果庄吃的差不多,而且几乎完全是用乡下带来的食物做的。连酸白菜也是从乡下带来的,汤大半是用冻羊肉或者家禽烧的。很少买牛肉,即使买,也是买点冻牛肉。食物没有滋味,难于消化,缺少营养。不过,因为本来就爱吃油腻食物的姐姐常常抱怨,说她吃了这样的菜饭,瘦得连束腰紧身都没法系紧了,所以专门给她做一两道好菜。饭桌上依然是在红果庄时的那种场面、那些谈话,吃完饭大家睡午觉,姐姐也不例外,她相信,午觉能使她整个晚上保持鲜艳的好气色。
她热切地创造着这种“好气色”,甚至不惜因此牺牲生活上的舒适。她用酸凝乳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