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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说了你是什么人赫了这个,你还是什么东西?”
“除了这个,我还是当今皇上陛下波谢洪尼耶的贵族。在斯洛乌申斯科耶镇,我有十五名农奴,其中两名在逃,剩下的全在辛辛苦苦替自己主人挣充饥的食物。”
“什么叫俄罗斯贵族?”
“贵族是名门显贵的共同名称。凡是皇上世代相传的臣仆,从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斯特隆尼柯夫起,到斯杰班·柯汉奇·彼斯特露什金和马丽亚·马辽夫娜·左洛杜沁娜,都是贵族。”
“贵族主要的特权是什么?”
“主要的,也是唯一的特权是:不准打我嘴巴。其余的就不用说了。”
“贵族有哪些义务?”
“贵族应当为人表率。他应当尊敬长辈,礼遇同辈,宽待下人。不骄傲、不记仇、宽恕敌人,这是俄罗斯贵族引以自豪的美德。”
接着还一问一答谈了几个猥亵得无法写出来的问题,他们才转到真正的“喜剧”上头去。柯涅奇表演了几段邻村地主们的生活细节。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怎样吩咐厨于做菜;彼得·瓦西里伊奇每天夜里怎样偷窃农民的蔬菜;燕麦村的庄主太太怎样打丈夫的耳光,等等。所有这些情节,柯涅奇表演得活灵活现、维肖维妙,斯特隆尼柯夫看得乐不可支。
节目终于演完。费朵尔·瓦西里伊奇开始探擦肚皮,不断看表。现在是一点半,可是开午饭得三点。
“你想点什么新玩艺吧,别老是这一套,”他对柯涅奇说,“现在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半钟头,你来解解闷儿吧。跳个舞吧。”
“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恩人。我的腿不听使唤。从前我常跳舞。尽跳尽跳,到头来再也跳不动了。”
“干吗‘跳不动了’!老狗,你老想讨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然有……常言说,别人的痛苦我管不着……另外还有一句俗话说:痛苦不是笛子,你一吹,人家就落泪。这话不假,老爷!”
“习惯成自然!尽管吹下去吧。你瞧我:你什么时候听见我诉过苦?可是,我的事情多得不睡觉也办不完。这该是多么大的痛苦!”
“这算什么痛苦:不值一提……”
“你来试试看!最近省长来了公文,问我们县里有什么气味。我怎么知道!”
“嘘……”
“他倒满不在乎:把石头扔进水里,要我去水里捞出来!听!好象有人来了。”
斯特隆尼柯夫侧耳静听,等待着。一会儿前室里传来人声。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到!”门房通报。
斯特隆尼柯夫有些踌躇。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是个殷实的经济农民①,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欠他许多钱。他准是来要账的;同他谈话,讨厌死了。早知道他要来,就可以到村邻家里去避一避,或者叫门房说主人不在家。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待客人……真见鬼!
①见本书第五页注。
“等着吧!看我还你钱!”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嘟囔说。“叫他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端正的庄稼人,穿一件深蓝呢上衣,系一条红色宽腰带。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俄罗斯好汉,神采奕奕的眼睛,红光焕发的面孔,淡褐色的头发,柔软而光滑的络腮胡子,显得健康和英气勃勃的样子。
“费杜尔·叶尔莫拉伊奇!好久不见啦!坐,老弟,欢迎你!”斯特隆尼柯夫寒暄道。“喂,来人啦!拿酒菜来!”
“您别费心啦,我不喝酒,”客人一边就座,一边谢绝主人的款待,“我只坐一会儿……我是到贵镇来办点事儿的……”
“还没进门就说‘只坐一会儿’!忙着上哪儿去呀?”
“拉伊季娜·纳杰日达·萨威里叶夫娜叫我上她那儿去。她有一块没用的荒地,想卖掉。我们可不能放过这种好机会啊。”
“你什么时候放掉过好机会!我们区里的荒地,快给你买光了;你买了这么多地,哪个地主也赶不上你呢。”
“哪里哪里!我们不过做一点儿‘敲’牛①生意,靠荒地上的草喂牲口。除了牲口买卖,我们也种一点儿庄稼。”
①我们那一带管阉牛叫“敲”牛。——作者
“别老是‘一点儿’、‘一点儿’的!那么多钱,他还装穷!”
“决不是装穷!我们家的事都是明摆着的;谢天谢地,我们很知足,从来不怨天尤人。可是今天我想求您一件事,费朵尔·瓦西里伊奇,您能不能赏个脸,还我一点钱?”
“难道我欠你的钱吗?”斯特隆尼柯夫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您欠我七千多呢。”
“我想,只有三千。鬼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加到了七千!”
“这是哪儿的话!我有您出的借条。还我一半也成……我好付给拉伊季娜。”
“一半!老弟,你这人真怪!你干吗早不来!你要是前两天来,我准全部还清给你了!”
“这是怎么口事儿,老爷?”
“就是这么口事儿;前两天我手里有钱,现在没有啦……花光啦!”
“这笔钱您也欠得太久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
“再久也没有办法。等我有钱的时候,你再来吧。——二话不说,立刻还你。要是你问我借,我自己还可以借你一些。老弟,我这人最干脆,我有钱,你只管拿去用;我没有钱,请多多包涵。没有钱还要还债,也没有这样的法律呀。不信你去问问。柯涅奇!你懂法律,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钱还要还债?”
“没听说过。法律很多,这样的法律可没听说过。”
“你瞧!既然柯涅奇都没听说过,那就不用谈了。”
叶尔莫拉耶夫有点儿踌躇,他的脑子里似乎在构思一条妙计。他终于开言道:
“这样吧,老爷,我给您出个主意。您有一块荒地。就是叫做‘鸽子窝’的那一块。您留着它没一点用处,要是卖给我,我倒用得着。”
“你什么都用得着。你就是把我本人吃掉,也用得着。”
“这是哪儿的话,老爷!那块荒地总共不过七十来俄亩,我平均每亩给您二十卢布。您可以拿来抵一部分债,剩下的欠款我等些时候再收。”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老爷?我觉得,价钱挺公道。”
“再公道也不行。”
“行行好吧!这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这么回事:地不是我的,是我内人的,她这方面扣得紧。如果地是我的,我没二话说;我在秋赫陇有一千俄亩泥洼地,你拿去吧!一定要我内人那块地,只能偷偷地卖,不给地契,这样办,我也没二话说……”
“可以劝劝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
“你试试吧!”
一阵沉默。叶尔莫拉耶夫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还想,”他说,“不一定去找拉伊季娜;我想:要是和您谈不拢,再去找她商量,谈得找就不用去了。”
“我看,你还是去吧。”
“是呀,看来还是得去。您欠我的钱怎办呢,老爷?”
“别老纠缠!莫非你不懂俄国话吗?人家告诉你,等有了钱就还你,分文不少!”
费杜尔·叶尔莫拉耶夫又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告退了。
“看来,真把您没办法了,费朵尔·瓦西里伊奇,”他说,“我本来以为……对不起,打扰您了。”
他正要告辞时,斯特隆尼柯夫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等一等!”他叫道,“你愿意包一座树林子,砍木料卖吗?”
“我们不做木料生意。这一带没有存放木料的地方。也没钱好赚。”
“做点木料生意吧。我可以把红角林卖给你,足足有一百俄亩。多好的林子啊!全是松树:棵棵树都能卖给人家做磨房水车的主轴。”
“那树林子倒不错。可惜我们不做木料生意。再说,树林子不是您的,是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
“役夫系;砍掉树木,她准同意。老弟,她对林业是一窍不通的。头些日子,她还说过:‘这些鬼树,净挡道儿,砍掉它就好了。’”
“这话不假,树林里的路……”
“就是嘛;我去对她说:有一个傻瓜同意砍掉红角林,还愿意出一笔钱,她一定很高兴。不过,朋友,价钱太少,我可不卖!”
“您要多少?”
“一百卢布一亩,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要完价,斯特隆尼柯夫睁大着双眼,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要了这么大的价钱。叶尔莫拉耶夫也一跃而起,连连划着十字。
“这样说,总共得一万卢布?”他惊诧地问,“再见!对不起,打扰您了。”
“干吗?忙着上哪儿去?你听着:听我说吧!我说:一万卢布,你若是嫌贵,七千我也干。”
“七千也太多。”
“真讨厌,老是‘太多、太多!’你要记住,那座树林该有多好!树一棵挨着一棵,象士兵一排排站着!你出多少呢?”
“我出三千五。”
讨价还价。终于讲定五千卢布纸币。
“公平交易。一言为定,决不翻悔。我卖你一百亩,对我内人只说七十五亩。我想耍要她!”
“干吗这样呢?我们还是立一张字据吧?”
“字据上得这样写:七十五亩上下……柯涅奇,这样写行吗?”
“字据总是这样写的。”
“你看,柯涅奇说行。老弟,我这人办事最讲公道:不办则已,要办就办得体体面面。还有一条。我卖你五千卢布,对我内人只说四千。你扣三千抵债,一千给我内人,一千给我。我急需钱用。”
“我还以为五千卢布全拿来抵债呢。”
“你倒会说笑话。老弟,我自己也有脑袋。要是不能照我的意思办,我何必把树林子贱卖给你?”
叶尔莫拉耶夫犹疑片刻,终于答应下来。
“真拿您没办法!为了您……”他勉为其难地说。“这样,您还欠我四千。”
“到了阴间我拿炒核桃还你。现在还上拉伊季娜家去吗?”
“怎么不去呢,老爷。不管怎样说,那块荒地是有用的。”
“好,一路平安。别出大价,她正缺钱用。再见!柯涅奇,你也回家去吧。我没给你预备中饭,等我收到他的钱的时候,送你一张蓝钞票。叶尔莫拉耶夫!你也破点财吧!赏给他一张蓝钞票,周济周济他。”
叶尔莫拉耶夫从怀里掏出钱夹子,如数照付。
柯涅奇兴高采烈、精神抖擞地回家去了。斯特隆尼柯夫这样粗暴地撵走他,他毫不介意:他知道,这是咎由自取。以前他常在自己的保护人家里吃午饭,有一回他惹下一场大祸:他没控制住自己,把鼻涕擤到桌布上。保护人自然非常冒火。
“你这个邋遢鬼,想得出,居然把鼻涕擤到桌布上,给我滚下桌去!”他呵叱他,“不准在我面前现眼!”
从此以后,一到吃午饭的时候,斯特隆尼柯夫立刻无情地把柯涅奇赶回家去。
夫妻俩同桌吃午饭。这一次,费朵尔·瓦西里伊奇甚至因为没有外人在场而感到非常满意;得和妻子谈件“正经事”。他施展出诱惑的伎俩。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根本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文章,这使斯特隆尼柯夫很高兴。
“红角林?它在哪儿呀?……”她十分冷淡地问。
“在那边……没走到就走过去了,”他说了句笑话,算是回答。
“叶尔莫拉耶夫出了很多钱吗?”
“四千。三千还账,一千给你……是现钱。”
“只卖一千?”
“人家告诉你:四千嘛。欠人家的钱迟早得归还。”
“反正只能拿到一千。”
斯特隆尼柯夫听了这话,感到心神不安。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办事常常会突然变卦,而她一改变主意,就再也不会回心转意。因此,他不再向她证明,欠人的债也是钱,而试图清除已经遇到的障碍,使妻子忘掉还债的事。
“唔,”他说,“卖了林子,你一下子能拿到整整一千卢布。上莫斯科去买几顶托克①,在冬季舞会上,你就可以大出风头。”
①托克是一种帽子。——作者
“那当然,我可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给我干吗,我自己的钱都没处放。”
障碍清除了。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的思路被引到别的东西上去了。
“他也未免太傻!”她说,一边津津有味地把一片薄薄的火腿卷成简儿。
“谁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