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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三年前吗?”
“嗯,那时我们也指望过……”
一想到这件往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禁浑身发抖。三年前,也是在这个时节,所有的作物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正当丰收在望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冰雹,一小时之内,把全部庄稼打成了泥浆。只有远处的田地侥幸没有遭灾,可是施的肥少,勉强收回了种籽。那一次上帝怎样拯救了他们,他不明白。他挣扎了一冬;牲口只有麦秸吃,几乎死光;他向村邻借了点黑麦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关在庄园里,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请客上自己家里来;女儿们也穿得破破烂烂。
唉,生活呀生活!生活象一件衣服。本来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忽然什么地方破了。如果只是衣缝脱了线,那还好办:缝缝就成;如果是东破一块西破一片,补也白搭!不管你怎样修补,怎样缝,它只会越破越厉害。补钉摞补钉也有个限度,太多了,线都连不住了。天啊,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又要来一次考验吗:不是他不勤快啊!不是他不卖力气啊!
不,不应当泄气。现在一切都还很顺利;没有理由不勇往直前。无端地自己吓唬自己,无端地臆造种种伤脑筋的事儿,不过是庸人自扰。
阿尔塞尼·普塔贝奇开始谋划,如果预期的夏收全部拿到手里,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光景。那时,他该卖掉什么,卖多少;买些什么,买多少;有没有什么急需办理的事。喏,牲口棚的一只角歪歪倒倒快塌下来,得换三根新的桁木。他的村子里没有木匠,得到外村去雇。马房里也不是事事如意:驾辕的那匹老马有点破了。虽然家里有马驹,可是它们还小,拉不了车,因此免不了要另外买一匹。客厅家具上的罩布全磨破了……唉,这么多倒楣的事全堆在一起,一下子想都想不全,究竟有多少件!阿尔塞尼·普塔贝奇机械地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临了终于制订了量入为出的预算。太好了,今年他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如果夏收能顺顺当当拿到手的话……但也只是收支相敷而已。到了来年,又得操心,又得谋划。
“唉,生活呀生活!”他脱口而出说,站起身来。“天不早了,菲拉杜什卡,该睡了!”
夫妇俩划十字相互祝福,向他们的卧室走去。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如果夏收能稳稳拿到手……。农忙期快结束时,模范主人又瘦又乏,好象他亲自动手耕过地、播过种、割过麦、刈过草似的。有时也出一点不太顺心的事儿。比如,一连两个礼拜,天气忽然变坏。老下雨,无法出工,因此劳役制无形中等于不再存在。庄稼汉们歇在家里,忙自己的家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也歇着,可是他心里难受死了。为了排遣烦恼,他提起篮子到树林里去采蘑菇。这对冬季的食用是不无小补的。
但是,天刚放晴,地里的活儿立刻加紧进行。农奴们摊开发黑的草堆和草垛,翻晒湿漉漉的麦束。主人对谁也不怜惜或夸奖。庄稼汉即使做完了双倍的活儿,不到太阳落山,老爷决不准他们离开田地。干完一桩活儿,马上得去干另一桩!既然他是个模范主人,他就能做到使人们夸奖他:
“尽管今年夏天天气这样坏,可是你们瞧,他的收成倒挺不错!”。
谢天谢地,夏收终于顺利结束。庄稼长得好,收得挺干净。九月将终;脱粒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周,试测结果,产量很高。天高气爽。空气中响彻着连枷的打场声,弥漫着从烘谷棚飘出的糊焦味。
农妇们脱下了亚麻籽,揉好了麻茎。麻籽一批批运到附近的榨油房去了,——麻籽油和麻饼全够用了。麻饼是喂养刚生过牛犊的母牛的好饲料;可是家奴们也乐意吃它;连小姐们也爱偶尔拿它蘸着新鲜麻籽油享受一番。亚麻茎可以劈开纺麻线,——这样丫环使女们冬天晚上就有活儿干了。现在,家奴们全在菜园里忙着:刨最后一批土豆、割卷心菜。每天晚上,下人食堂里发出弯刀碰击木槽的响声。这是人们在削卷心菜。老菜皮削下来给仆人煮茶糊吃;好菜叶挑出来给老爷太太做菜汤;菜蔸送到主人宅子里,因为小姐们爱吃。总之,沉重的工作已经结束,作乐的时候就要到来。
普斯托捷洛夫高兴得心扑扑跳:现在不用担心发生任何意外的事了。他目光炯炯地监视着打谷场上的工作。可是白昼一天天短起来,每天只能在打谷场上呆七、八小时。愈往后去,工作将愈轻松。也该歇口气了。
“该犒劳犒劳我了吧?”模范主人对妻子开玩笑说。
“该犒劳了,我的亲爱的!你瞧你:一个夏天把你累成什么样儿啦。”
“既然该犒劳,就请我多喝点伏特加吧。”
但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还不能歇着。她比夏天更忙,因为她担心“储藏品”现在就会被人用光。她象少女一样奔跑着,从宅子里跑到下人食堂,又从下人食堂奔到地窖,这里瞧瞧,那里查查,生怕糟蹋了一丁点儿食物。
“前两天,我们喝了克瓦斯,剩下来的滓,你弄到哪儿去了?”她间厨子。
“拿去喂鸡了,太太。”
“我叫你亲手拿去喂鸡,你交给谁了?”
“对不起,太太,是我亲手倒进鸡食盆里的。”
“胡说,坏蛋,是你吃了。”
“哪里……我干吗要吃?”
“看你那副眼神,我就知道是你吃了!我马上去告诉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你是怎样保护主人的财产的;让他跟你算账!”
骂完厨子,她跑到牲口棚,吩咐打开饲料室的门。每天从打谷场上运来的谷糠和稗子就堆放在这里。
“今天稗子好象比昨天少了?”
“哪里,太太,能把它弄到哪儿去?”
“弄到哪儿去!谁不知道,你们藏在衣摆里,拿回村子里,送给了你们的亲戚……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们算账!”
她从牲口棚到了下人食堂。
“穷婆娘们,这么点卷心菜,你们要打整多久呀?”她呵斥丫环使女们,“早该纺线啦,可是你瞧,她们跑到食堂来唱歌玩儿!”
“不唱唱歌闷死啦!”老阿加菲雅回嘴说。她从前带过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现在是主人家的女管家。
“老妖婆,说话没上没下!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算账!”
等等。
随着十月的到来,最初的寒潮来了。土地开始板结,草上每天早晨覆盖着浓霜,沟渠里的水结了薄冰;道路泥泞,车辆已经没法通行。但是,这无雪的秋寒对庄稼汉倒是挺好的: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走动了。如果上帝在冻结的田地上铺一层大雪,那就再好没有了。
庄园内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清静;家用储备品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只是打场的活儿还在全力进行,而且将一直继续到圣诞节前夕。宅子里安了过冬用的玻璃窗,火炉也生起来了。午饭后,不到六点,天就渐渐黑了,不久,点燃了蜡烛。丫环们已经纺了一周多的麻线,每夜纺到鸡叫,天刚破晓,她们又起来干活了。十月中,一场初雪封住了冻结的大地。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兴高采烈地说,“夏收挺好,冬麦也大有指望,不会沤烂。”
“还是慢点吹牛吧;说不定还会碰到解冻天气呢。”
“不,不会碰到解冻天气;这我有把握。既然秋天这样寒冷,十一月以前又下了雪,那就是说,马上就会有雪橇路了。”
白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忙着通常的营生。清早,他披件皮袄,穿上涂过鱼油的大皮靴,向烘谷房走去。现在,他只在吃中饭时休息半个钟头;在连枷的吱喳声和敲打声中,时间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漫长的夜晚却给普斯托捷洛夫带来了苦闷。不幸,他近来爱上了杯中物。大厅里的柜子中有一瓶果子酒。他踱着踱着忽然溜到柜子前,喝上几口。直到酒瓶见底,他才不再蹑手蹑脚走近柜子。
“还没喝够吗?”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一再警告他。
“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变成酒鬼的。伏特加对我的身体有好处;金丝桃露酒能驱风湿。”
“依我看,喝一杯两杯就够了。喝上了瘾,以后要戒就难了。”
“那你就别给我放一整瓶在这儿;你认为该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不就得啦。”
“好,我以后只给你放半瓶在这儿。”
“我心里烦死了,我的老伴!路又不好走,行市又不清楚……盘算来盘算去,越算心里越烦。”
“忍耐一点吧,找点事做做。我就不烦,因为我总有事做。”
的确,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要做的事很多,它象—根没有尽头的线,越扯越长。忙完家里的储备食物,又得忙着给家人缝制衣裳。大人孩子都需要添置内衣,但是先得给每个女儿做件居家穿的印花布连衣裙。她从箱子里取出几匹没漂过的粗麻布,又想起去年剩下的一段印花布,于是她向邻居借来裁衣服用的纸样子,现在就坐在大厅里,和两个女裁缝裁剪衣裳。两个大女儿的衣服,当然要用好料子做,但是路还不通,没法进城去买,再说手里暂时还没有现钱。
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十月末,雪橇路通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时出去观望通往县城的道路。粮食贩子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来了,但是他们出的价钱不大。一俄石黑麦出十二卢布,一俄石燕麦出八卢布。不过,发个利市,模范主人决定贱价出售一部分,以便对付紧急的开支。他卖了五十石黑麦、五十石燕麦,又卖了一些油和蛋,这样,他手里就有了现钱。
夫妇两人坐车进城去买东西。丈夫负责采办招待客人的用品,妻子专门选购衣料。他们遍访了城里的熟人,特别是驻军的军官们,并且提醒他们冬季行乐的时间已经来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向座商们打听粮食行市,证实他出售的第一批农产品虽说卖得便宜,但是吃亏不大。最后,两口子把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装上车,高高兴兴、心满意足地回到庄园里。谢天谢地!现在可以体体面面地接待任何贵客了。
十一月半,小姐们的新衣裳刚做好,通波斯列多夫卡的大道上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来得最早的客人是驻扎在各村的骑兵连的军官们和邻近的地主们。宅子里热闹异常;唯一的一个听差阿松累得支撑不住了,虽然派了两名童奴做他的下手。从早上起就开始殷勤招待客人:喝茶,吃早饭,吃中饭。不过,请诸位多多包涵,全是家常便饭。晚上,那位廉价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弹奏钢琴,闺秀们和军官们婆娑起舞。客人们常常在这里过夜;男宾们往铺在大厅和客房的地板上的毛褥子上随便一倒,就呼呼睡去;女眷们欧在阁楼上小姐们的闺房里。有些客人要在这里住两、三天,他们的侍仆和马匹也一起留下来,主人不但不嫌弃他们,反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自己以后也会照样在人家家里快活两、三天。
虽然家里有客,却并不妨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去监督打谷场的工作。大家知道他是个模范主人,理解他非亲自监工不可的道理;再说,这时白天很短,一天干不了五、六小时的活儿,到吃中饭的时候,普斯托捷洛夫就没有事了。况且,有时他根本不去监工,只到烘谷房转一阵儿,对庄稼汉们说:
“你给我小心点,伙计!别丢失一粒粮食粒儿!”说完便转身回家,因为他相信打下的粮食不会短少一粒。
这一切仅是开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的命名日,十二月十三日快到了。他们十分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因为到了这一天,照例会有一大帮客人到普斯托捷洛夫家来给主人祝寿。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跑遍亲友家,邀请大家共庆佳节。这其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卖掉一批粮食,并且进城去买了许多东西。
十二月十三日,做完弥撒,寿星家里立刻乱哄哄地闹得人仰马翻。客人一批接一批来到,他们带来的男女侍仆聚集了一堆,屋子里装不下,不得不把大部分侍仆安顿到下人食堂去;车马太多,地方不够,只好把它们送到村子里,寄放在各农户家中。
然而,我不想在这里详细描写节日的盛况。那时候,欢宴宾客的情景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因此,我打算以后专写一章来介绍波谢洪尼耶的欢乐。
冬天在无休无止的迎送和回拜活动中飞快地逝去,但是过得特别快乐的是圣诞节节期①和谢肉节。
①从圣诞节到主显节的节期。
圣诞节前的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