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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奇卡,我有什么办法叫你快活呢?”他缠着她问。
“我感到寂寞……想回家,”她闷闷不乐地回答。
终于,一天早上,布尔马金的一个老朋友的妻子拉丽沙·马克西莫夫娜·卡芝朵耶娃来拜望他们,恳切地邀请米洛奇卡去参加他们家的晚会,盛情难却,她只好答应了。参加晚会的人很多,很热闹。那里有相当多的青年人,他们围着米洛奇卡,想尽办法使她开心。男人和女士们全说她是绝色美人,对她公开表示自己的赞赏。初次见面的新交们对她的美丽的崇拜,显然使她感到很大的满足,因此在晚会快结束时,她自己也活跃起来了。
“怎么样,你觉得快乐吗?”回家的时候,布尔马金问她。
“嗯……没什么,”她回答,同时象往常一样沉入萎靡不振的状态中,但立刻想了起来,接着说道:“不错,快乐……没什么:不过,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可是我不知道……”
“不要说请求,你应当说命令!”他喜出望外地惊叫道,“说吧,吩咐吧!”
“你看……今天所有的太太们全打扮得那么人时……唉,可是,不!我还是这么傻头傻脑……”
“米洛奇卡!看在上帝份上!我等不及了,你快直说吧……”
“好,不过你可不要生气啊。大家都穿着露肩的时装,可是我们县里的女裁缝给我做的却是有肩的……”
“你想缝新衣服吗?你怎么不早说呢?明天我们就去找西赫列尔,给你定做一件最新式的衣裳!”
他们定做了新衣,但是过于华丽。布尔马金的朋友们都是些普通人,他们家的晚会也是平平常常的晚会。需要另外做一件普通些的衣服。布尔马金连这一点也没有考虑到。做了第二件还得做第三件,因为不能老穿同一件衣服出门……
现在他们常常出去串门。晚会一个接着一个。但这些晚会不象卡芝朵耶夫家第一次的晚会那样有意思。对米洛奇卡的美丽的颂扬逐渐减少,争论各种抽象问题的局面又出现了。米洛奇卡听着这些争论,甚至耐着性子要听懂它们,但是她失败了。孤独感和苦闷渐渐握住了她。
布尔马金发现他带到莫斯科来的钱快得出奇地用完了,他感到非常惶恐。按照预订的计划,应该还在莫斯科呆三个礼拜,现在不得不认真考虑怎样摆脱经济上的困难。
看来,米洛奇卡定做那些华丽的衣服,并不是为了在她不喜爱的莫斯科露面,而是为了回到偏僻的故乡后,在那些比较气味相投的骑兵军官们面前炫耀一番。布尔马金打算写一篇文章,弄点钱。题目叫做:《论艺术与生活中的美》,但是刚写完“如果美是自然而然地、而且可以说必然地进入艺术领域的话,那么,它只能随着艺术的普及程度逐步影响生活,并将使生活起彻底的变化”这几句话,他忽然意识到,这篇论文不可能很快完稿,写完后也不可能立刻刊用,而手头却急需钱用……幸亏朋友们帮忙,总算度过了难关。布尔马金没有和妻子商量,就向朋友们借了一笔为数不大的款予,照他计算,这笔钱足够支付一切最必需的开销。
可是这时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米洛奇卡苦闷万分,她拒绝出去参加晚会,并且在谢肉节前几天便动手收拾行装,准备回到乡下去。
“你该知足了,”她说,“朋友看够了,跟他们谈心也谈够了,——我也有我的需要啊……让我也在四旬带之前好好玩几天吧!”
“这里不是很好玩吗!!”布尔马金惊讶地叫道。
“你高兴,你就留在这里玩吧。”
只好依从她。
小两口回到维利吉诺村时,正是家乡最热闹的时光。人们挨家挨户拜访邻居,吃吃喝喝,跳舞跳到鸡叫,然后随便往哪儿一倒就睡,如此等等。此外,谢肉节期间,军官先生们在县城里开了一个盛大的舞会,邀请全县的绅士淑女们参加;贵族长斯特隆尼柯夫家里也举行了folle journee。
布尔马金夫妇积极参加这一切游乐活动。米洛奇卡异常活跃,打扮得花枝招展。结婚时做的衣裳,现在做了家居的便装,在莫斯科做的华眼留着特别盛大的集会穿。她穿着在西赫列尔时装店做的、莫斯科的朋友们认为过于华丽的第一件长衣,出席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 journee,使所有的闺秀们相形见细。连亚历山德拉·加甫利洛夫娜也不禁啧啧称赞:
“瞧,瓦连亭·奥西波维奇多宠爱您。一眼就看得出,您这身衣服是在西赫列尔时装店里做的。”
总之,她嬉戏,跳舞,向舞伴们献殷勤,满口社交界的流行语言。在跳舞跳得最狂热的当儿,她甚至不时跑到丈夫面前,吻吻他,又跑了开去。
“你们瞧,米洛奇卡忽然变得多么开通了!”人们惊讶地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呢?!”
谢肉节的最后一天终于过去了。
“你觉得好玩吗?”四旬斋期第一周的礼拜一早上,他们俩单独留在维利吉诺庄园里的时候,布尔马金这样问她。
“哦,太好玩啦!”她抚摩着丈夫,答道,“谢谢!这一切,我要归功于你!现在,我要整整休息一个礼拜,吃斋,从下周起,又可以……我请了几位军官到我们家里来玩儿……你不许吗?!”
“哪里: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
时光如流,两个月以后,维利吉诺庄园的简朴宅子变得叫人认不出了。维利吉诺离开县城只有十二俄里,来往非常方便。上午,军官先生们办理公事,训练战马,演习骑术;午饭前,他们下了班,可以出去作客了。每天都有五、六个人,有时更多一些,到维利吉诺庄园来,在布尔马金家里吃喝玩乐。切普拉柯娃寡妇也趁此机会作了一番巧妙的安排。她并不完全住在女儿家里,而把她的家分成两个部分。这个礼拜天,她打发两个大女儿到她们妹妹家去,下个礼拜天,她亲自领着第三个女儿来看小女儿,然后把两个大女儿带回“破庙”住一礼拜。庄园里开跳舞会,有时舞伴不够,有的男人便权充女人,翩翩起舞,常常乱做一团,大家反而感到乐趣无穷。
布尔马金关在书房里。他只是在吃午饭前偶尔有机会见委予一面,因为他的大嫂子们起床后,不穿衣、不梳头、不洗脸,便东房进西房出地四处乱窜,而他的米洛奇卡,为了补偿自己头天晚上的劳累,又很少在正午以前起床。他到餐室去吃午饭,听客人们谈话,甚至试图参加他们的谈话,但是这种尝试不知为什么总是遭到失败。他和客人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话题;他们谈的尽是他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在这类人物当中生活过,从来没有作过这类的交谈。也许,从他这方面说,这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自负表现吧,但是不管怎样,他实在无法克眼自己的孤立,他感到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有时,在大家玩得最高兴的时候,妻子跑进他的书房,叫他出去陪客。
“跟我们一起玩玩吧!”她劝他,“你干吗老是孤零零一个人呆着!多不礼貌:家里有客,主人却躲起来,跟谁也不打招呼。”
她抓住他的手,拼命把他往大厅里拖。他们给他找了个舞伴,硬要他跳卡德里尔舞。但是,满足了妻子任性的要求后,他又悄悄地溜回自己的书房,直到晚上不再出来。
“哦,多好玩啊!”深夜里,他在床上刚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妻子说。
这就是说,客人们已经散去,或者留宿在他家里,他的妻子也来到他们俩的卧室了。
新秩序使他焦虑不安。军官们寸步不离米洛奇卡,他们的眼睛不加掩饰地闪射出无耻的欲火。他并不疑心妻子,可是他亲眼目睹的那些无礼的举动激怒了他,使他恶心、讨厌。特别使他讨厌的是三位波兰族先生: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到维利吉诺来,并且借口说城里没有糖果,便请米洛奇卡吃海枣、葡萄干和软果糕。有一次,他偶然走出书房,竟撞见了这样一个场面:米洛奇卡在客房里一手拉着图罗夫斯基先生,一手拉着班杜罗夫斯基先生,在壁头穿衣镜前大跳卡德里尔舞的第五个舞式。马祖罗夫斯基先生在后面跳着怪模怪样的舞步,两个大姨子却藏在屋角里不住口地哈哈大笑。
“哦,多好玩啊!”米洛奇卡看见布尔马金,高声叫道。
他没有答理,愤怒地砰然一声带上门,走了。
不错,她成熟了。造物主赋予她的才能已经全部显示出来,再不能对她抱任何希望了。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命运之神是这么残酷,一下子揭开了盖在他所珍视的幻景上的幕布,甚至不让他有可能尽情地欣赏它!他要躲藏也没处躲藏。在宅子的最远的角落,到处都有图罗夫斯基、班杜罗夫斯基和马祖罗夫斯基三位先生的无耻的笑声传到他的耳里。
他想起在莫斯科时打算写的那篇《论艺术与生活中的美》,便坐下来工作。文章前半篇阐述美是艺术的固有特征,是艺术所不可缺少的因素。这一部分,他用一些同义语加强语势,写得相当顺手,虽然他所发挥的思想写下来还不满一页。可是后半篇,论述美对生活的影响,他象搜罗宝物一样,久久不能得手。无论他怎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除了想出了一个命题,便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连加强语势的同义语也想不出一个。
“这是不言而喻、显而易见的事!这是无须拿出证明的!”瓦连亭·奥西波维奇激动地说。
可是这时一个秘密的声音却悄悄地说:
“就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吧;可是这算什么样的‘文章’呢……印出来只有几行!什么地方会发表这样的文章呢!”
莫恰洛夫、史迁普金,桑柯夫斯卡雅的形象在他脑子里闪过;可是关于他们,他能说的话,别人早说过了。
他终于不得不抛弃写文章的念头。
家庭的混乱已经发展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瓦连亭·奥西波维奇不愿看见这些肮脏事,便跑到父母家里,一连几天都不回来。布尔马金老两口也看出儿子家里的情形不妙,因此不准自己的女儿再上维利吉诺去。而且,为了表示对米洛奇卡的行为的不满,他们也不让瓦连亭回家去。
“她们没过过象人一样的日子,”老父亲说。“她还是个小孩,没有受过教育,除了最普通的话,她什么话也不懂,你却抱着崇高的理想对她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而且那么宠她。因此,你们的志趣是各不相同的。你们那里的光景早就有些不妙了;根本不该准许她接待客人。”
“您别这么说吧!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扮演狱吏的角色!”小布尔马金回嘴道。
“不当狱吏角色,那应该用她理解的语言同她谈话。也不该到莫斯科去。这只会带坏乡下女人,浪费金钱。你算一算,结婚,旅行,加上现在常常招待客人,你花了多少钱。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你非倾家荡产不可。”
但是这些劝导和警告毫无用处,因为为时已晚,再好的建议也不会产生实际的效果。
邻里间流传着布尔马金的小家庭里已经产生不和的传闻。大家把一切归罪于瓦连亭,对他的妻子却抱着比较宽厚的态度。
“女人太年轻,”大家说,“丈夫太荒唐、太大意。光顾朝上看,却着不见鼻子底下发生的事。结婚之初,本该呆在家里,让年轻的妻子在亲戚朋友的圈子里玩玩就行了,他却把她带到莫斯科,和那些大学生厮混。大学生们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胡说八道,她坐在一旁眨巴眼睛。回到家来,家里又是那些胡说八道。什么‘圣洁的女人’啦,‘纯洁的女人’啦——说来说去就是这些,她才把这些话不当一回事呢。这样,年轻媳妇自然就发火了。”
夏季来临,布尔马金多少得到了一点休息。骑兵团开到远方去野营了;维利吉诺庄园开始清静下来。布尔马金重振旗鼓,试图接近妻子;但是,他在作这些尝试的时候,用的仍然是从前用过的那些崇尚词藻的语言,因此米洛奇卡无法理解。加上长时间跟那些寻欢作乐的社交界朋友厮混惯了,她的心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感到孤寂,又变得萎靡不振,整天在房里闷闷不乐地徘徊着,对丈夫的抚爱,报以悠悠忽忽的神情。在气味相投的人们中间曾经敞开的欣悦的心扉,突然重新关闭了。
这其间,产业经营的情形也很不妙。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卖掉另外一块荒地。庄地本来不大,这块荒地是最后一块,卖掉后,便只剩下一块被别人的土地包围的耕地,要把它分成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