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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泪痣-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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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我被她唤醒后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坟墓里的人。”她蹲着,双手捧起一把土浇上去,再去拔不知名的杂草,“那么多年下来,往前走两步都是人来人往的,惟独没有人管她,连个来看看的人都没有。想想都觉得寂寞。”    
      “是啊。”我说,“要不然,我们以后多来看看?”    
      “真是这么想的?”听罢我的话,她兴奋得一扯我的袖子,“我也是这么想的!”    
      “呵呵,当然了,这才叫心心相印嘛。”    
      “嗳,我有个主意。”    
      “又有什么主意啊?”    
      “我要给她上香,供奉她,让她保佑我们,还有我肚子里的小东西。怎么样?”还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下去,“总不能光请碟仙吧,得信个什么。就信她了。我想过了,不管是谁,只要有人信,把他当菩萨,他就是菩萨了。”    
      “好。”奇怪得很,我也和扣子一样,觉得和坟墓里的人特别亲近。    
      “婆婆,说定了,以后我就要你保佑我了,好不好?”说着,扣子突然对着这座坟墓跪下了,连着磕了好几个头,转而看见我还在一边蹲着,马上说,“过来跪着磕头呀,傻站着干什么?”    
      于是我就赶紧跪下来磕头。    
      磕完头,我们便就地坐下来聊天,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在地上坐着,说着,也不觉得地面有多潮湿,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而悲剧迟早都是要来的!    
      到了啤酒厂的厂区,和以往一样,我将衣服、打火机和烟交给扣子,自己开始工作,直至汗流浃背。休息的时候,当我抽着烟,看着眼前的空酒瓶垒就的玻璃山泛着绿光,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就莫名想起月光下的海洋。那样的夺目景象想来和眼前的奇观也差不了多少吧,所以我说:心定之所,即是安身之处。    
      九点过一点的样子,扣子的身体有了反应,连忙小跑了几步,吐了,回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好,我便让她不要在自己身边站着,到空酒瓶垒就的玻璃山底下找了个位置,不过是一只塑料箱,要她坐好。确认她没有别的什么事之后,我才再回去开始工作。    
      后来,她坐在塑料箱上睡着了,我将她拿在手里的衣服轻轻拽出来,给她披好,再转回去,去完成剩下的最后一点工作。其实,一直有风在刮着,并不大,这时候慢慢大了起来,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    
      悲剧就在此时降临了——    
      我刚刚将一只塑料箱搬到玻璃山上放好,转身往敞篷货车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看自己双手上的茧。突然,一阵巨响传来,我大惊失色,一回头,正好看见玻璃山轰然倒下。我疯狂地喊着扣子的名字,疯狂地朝着她狂奔过去。可是,晚了,转瞬之间扣子就已经被埋进了空酒瓶里。    
      我的扣子啊!    
      我狂奔着跑到扣子被埋住的地方,喊着她的名字,不要命地拨开酒瓶,双手都被碎玻璃刺伤了,血流如注。我根本就不管,再死命往下挖,终于看到了扣子流满了血的脸,双眼紧闭着。我一把将她抱住,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松手。    
      我一遍又一遍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回答我,她根本就听不见。    
      我的扣子啊!    
      这时候,从厂区各处陆续有人朝我们跑过来,将我们围住。我也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着些什么,只是紧紧抱着扣子。突然,我想起了医院,就抱着她站起来,冲出人群,疯狂往工厂外面冲出去。    
      瓢泼大雨此时当空而下,我抱着她跑出工厂,刚跑到马路中央,一辆疾驶着的汽车朝我们冲过来,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扣子去躲闪,终于躲闪不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上。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的牛仔裤上也都是血,全都是从两腿之间涌出来的。汽车里的人恶狠狠地咒骂着,我没有管,在满地的泥水里朝着扣子爬过去,捧住她的脸,终于号啕大哭了。    
      几十秒之后,我再抱着她站起来,往前跑——我要跑,一直跑到死!    
      第三天的下午,在横滨一家简陋的私人诊所里,接近五点钟的样子,我满身疲倦地看着窗外电线上的一只红嘴鸥,看它翩飞起落,看它失足后惊恐地扑扇着翅膀。我已经三天没有睡了,除去回秋叶原取钱,我没有离开这家诊所一步,终日只看着昏睡的扣子,脑子里已经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不愿意去想。    
      三天了,扣子没有动一下。    
      即便用光我们所有的钱,仍不够扣子的医药费。别无他法之后,我曾想起给筱常月打电话,看她能不能帮帮我,终于还是没有打,最后,去了我们送外卖的那家中华料理店,求老板预支了两个月的工钱,这才勉强凑够。    
      因为只是私人诊所,设施极其简陋,房子里异常闷热,我坐在扣子躺着的床边,汗流不止,但我懒得去管,一动不动。好在扣子的伤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可能因为那天淋了雨的关系,她一连三天在昏睡里发烧不止,护士来注射了好几针青霉素也始终不见好。    
      诊所外面的院子里有什么花开了,花香飘进房间里之后,和沉浊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使人更觉压抑。我便绕过扣子的病床去关窗,关好之后,一回头,发现扣子已经醒了,她眼睛空落地落在墙壁上的某处,满脸都是眼泪。    
      我走过去在她床头蹲下来,又去理一理她的头发,她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    
      过了一会儿,我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住她的脸,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第四部分第24节 首 都(2)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天都黑了,东京湾里轮船发出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扣子问了一句:“没有了?”    
      我知道她在问那个小东西,那个名字叫“刹那”的小东西。我的心里一沉,沉到极处之后,就干脆说了实话:“……没有了。”    
      一言既毕,扣子笑了起来,先是轻轻地、冷冷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她双手捧着头,在枕头上一遍遍挣扎。“扣子!”我叫着她,将她的手拿过来攥在自己手里:“不要这样,以后还会有的,以后一定还会有。”    
      “还会有?”她指着自己的眼角下,“看见了吗?这是滴泪痣,滴泪痣你懂吗?就是灾星命,我是灾星,你也是灾星!”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又一次用双手捧着头,在枕头上来回挣扎着。    
      我心如刀绞,但是并没有显露出来,再去搂住她的肩膀:“总归会好起来的,总归会好起来的。”    
      “好不了了。”扣子接口就说,“因为——我终究还是不配过这样的生活。”    
      我心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不肯吃,无论我怎样想办法,她也只死命地摇头,根本就不让我将可乐饼靠近她的嘴唇。    
      一下子,我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泪,下了狠心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的头不能动弹,然后,将可乐饼喂进她的嘴巴里。    
      她仍然挣扎,与此同时,我能感觉出她的腿颤栗得更加激烈了。突然,她伸出手来打了我一耳光。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了,依旧狠狠按住她的肩膀,流着眼泪,终于将可乐饼喂进了她的嘴巴里。    
      我就这样逼迫着她吃完了买回来的所有的可乐饼。    
      后半夜,我困倦已极,再加上扣子听话睡觉了的关系吧,我也在不觉中睡着了。做了梦,又梦见了那片数度梦见过的清幽的竹林:我和扣子安居其中,昼夜轮换,日月交替,全然与我们没有关系,和我们有关系的是竹林一角的水井、另一角的磨房和挂在茅草房屋檐下的农具。后来,又梦见了一片绿色的山谷,山谷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扣子在溪流里走着,我想追上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便叫她,她也听不见,就只是往前走。    
      这时候,我被咣当一声的动静惊醒了。    
      刹那之间,我感到了绝望——扣子正睁大眼睛在黑暗里看着我,床上到处都是血。    
      我绝望地看到,扣子的两条手臂都裸露在被单之外,两只手腕都已经被割破,血正在涌出来,而那把找护士借来的水果刀已经掉在了水泥地板上,正是它掉下去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惊醒了我。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在急剧收缩,失声地叫喊着:“医生!医生!”    
      医生来了之后,病房里变得亮如白昼。我说不出来话,一个人退到医生和护士之外,来到走廊上,找了个水龙头,将头伸到水龙头底下,死命冲刷,越冲鼻子越酸。我真正感到了绝望无处不在,它就藏在我的头发里,它就写在我的脸上,但是即使将水龙头扭到再也扭不动,也还是冲不走。    
      我害怕。这种感觉就像扣子说过的:什么都在走,就只有我停下了。    
      扣子也在往前走。    
      我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提醒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一口一口狠狠地抽着烟,想起来刚才的梦。在梦里,我应该是叫了扣子的名字,要不然,扣子也不会失手将水果刀掉在了地上。正想着,医生已经给扣子包扎过了,等他们鱼贯而出之后,我重新回到病房里去,将灯拉灭,照旧在她的床边坐下,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别怪我。”坐了两分钟后,扣子说。    
      “没有啊,怎么会呢。”我朝她笑着,再替她掖好被子,“先睡觉吧。”    
      “活不下去了。怎么都活不下去了。”她说着,突然问我,“中国的首都是哪里?”    
      “北京啊。”尽管有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既然她问了,我就回答。    
      “日本的首都呢?”    
      “东京。”    
      “我心里也有个首都。”她笑了一声,“呵,就在心里,什么模样儿我也看不清楚。但是现在没有了,塌了。”    
      “扣子!”    
      “你是想写小说的人,应该知道:一个国家的首都要是被占领了的话,这个国家也就完了吧?”    
      我拒绝回答,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她说什么,我也不再回话,只是将笑着的脸对着她。    
      在诊所里住到第十天,下午,我们终于可以回秋叶原了,出院那天,本应该再带些药物回家,无奈囊中空空如也,只好作罢,只有想着扣子不用去工作,只需在家卧床休息的时候,我心里才稍微觉得好过一些。    
      不作如此想又能如何呢?    
      中午,我带了中华料理店的春卷回来,她已经起床了,蜷在床边的地板上发呆。我去拉开房间的窗帘,让阳光进来。就在阳光洒进来的一刻,我猛然发现她瘦了好多,颧骨明显比平日里高出来了。我盯着她看,发疯地看,怎样都不够。这时候,她也看了我一眼,眼光落在书架里的某一本书上:“我们——分开吧。”    
      “那是办不到的。”我干脆呵呵笑着告诉她。    
      “我要走你也没有办法。”她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T恤上的一处没洗净的斑点。    
      我不理会她,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将筷子和春卷一起递到她手里。哪知她将筷子和春卷全都打掉在地上,哭着说:“你滚,你滚!”    
      我惊呆了,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了,我还是站起身来,出了房间,再走出客厅,坐电梯下楼,在大街上消磨了一个中午。    
      这是扣子第一次说让我滚。    
      当我抽着烟刚刚走到货场的铁栅栏外面,往里一看,竟然看见了扣子:她就在坟前坐着,托着腮;坟上点着几根停电时备用的蜡烛,借着一点烛光,我远远看见坟上还放着一只苹果。    
      我翻过铁栅栏,走了过去。看见我,扣子也没动一下,我便在她身边坐下来。    
      良久之后,扣子说话了:“碟仙是再也不请了,可我还是想信个什么,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我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之后,递给她——她又开始抽烟了。    
      “还有指望,指望和你再好好过下去。我还想试试。可是我他妈的真的又不想再试了!真的,没有力气试了,想死,也想离开你,跑掉算了,可是我他妈的就是舍不得!过去听人说‘孽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孽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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