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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辨认出来。为了他们的这份怯懦,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加倍惩罚他们。他们不温不恼,我
都搞不清谁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时候,看着昨天还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变得冠冕堂皇
当着众人讲大道理,大家还挺服气他,我就想,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
的人。兰医生,您别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夭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
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我从来没有
这么舒心过,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别说喝的是酒,就说喝的是毒药,我也眼睛不眨地
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认识的人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认识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
多快洁。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白个儿挣口来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这么
乱,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清欠,
病了住进这带空调铺地毯的高干病房……还是九级……九级啊!我们家祖祖辈辈连见都没见
过这种州官府官级的干部……”郁容秋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是梦吃般地模糊起来。兰医生
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这种情况,时而神采飞扬,时而萎顿如泥,情绪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蹑
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打算通知护士前来照看,然后自己赶快离开,后事还需要张罗呢。
“兰医生,托您给我带个话。”郁容秋突然扶着床沿睁开眼,声音清朗得如同婴儿的第
一声啼哭。
“行。行。带给谁?”兰医生忙不迭地答应,心想这一定是同她相好的一个男人。兰医
生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听了郁容秋这一番披肝沥胆的剖白,她决定哪怕是违背常理,也一
定把这可怜女人的口信带到。
“带给厂长。”郁容秋说。
“哪个厂的厂长?”兰医生掏出随身带的纸笔,预备记。这女人四处周游,定然认识很
多厂长。
“就是咱们厂的厂长啊!”郁容秋反倒对兰医生的一本正经惊讶起来。
“什么话,你说吧。”兰医生松了一口气,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女厂长汇报郁
容秋的病况。
“我同厂长有个约定。”郁容秋神秘他说。
“什么约定?”
“您回去同厂长说,我跟她有个约定,她就一定记起来了……”郁容秋又像雪人似地萎
顿下去,充满不愿被人打拢,的疲倦。她的头枕在蓬松的鸭绒枕垫上,只压出一个极浅的
坑,好像头是一只空水罐。罐子将最后一滴水都倒了出来,就异乎寻常地安静下去,等着岁
月的风沙将它掩埋。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兰医生说。
“您说,我真的会好起来吗?”不知从哪来的力量,郁容秋突然用两手环住兰医生的手
腕,兰医生有一种被铐住的感觉。
都病成这种样子了,怎么还存这种不合实际的幻想!刚才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眨眼间
又糊涂了,不过,兰医生什么都见过,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退出来,然后毫不踌躇地撒谎:
“一定能好!”
“郁容秋真的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女厂长问。在自己家里,厂长卸去了西服和工作
服,只穿一件华丽的精纺羊毛衫,像一位尊贵的夫人。
“是的,不但没有康复的希望,而且依我多年医务工作的经验,她的时间也只有这几天
了。”兰医生拘谨他说。她虽然常给厂长看病,但这一刻是汇报工作,厂长不是病人。
“你是说她一定要死了?”厂长逼问。
“是这样。”当医生的并不避讳死这个字眼,也许是刚从郁容秋那儿回来,谈到一个目
前还活着的女人的死期,毕竟令人不安。
“如果她会活下去,我以后会看她。她给厂子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在厂子经济形势最
恶劣的困境之中,给了我们以莫大的帮助。假如没有郁容秋的努力,我们不会这么快地从困
境之中走出,我们会永远记住她的功绩的……”女厂长竖着茶杯盖儿,轻轻拨动茶面上浮动
的梗叶,缓缓地像念一段讣告。
兰医生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现在,她要死了,我看,我就不必去了,叫有关部门安排一个后事即可。我很忙,我
有许多事。全厂几千工人,我不可能每一个离世的时候,都在他身边守着……”女厂长很响
亮地把茶杯盖儿扣上了。
“可是,郁容秋不是一般的工人啊……”兰医生说。
“是啊,她不是一般的工人。她不如一般的工人,她受过处分,名声很坏……”女厂长
平视着兰医生,她不明白这个平日很聪慧的知识分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可是郁容秋她说与您有个约定!”
“郁容秋说的?她告诉你了?她至死都不忘这件事吗?”女厂长显然紧张起来,她焦躁
地站起身,在地毯上走出很急遽的步伐。
兰医生没想到厂长的反应如此强烈。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与女人的约定呢?
“厂长,我只是想与您有个约定。不是钱。我的丈夫对我不好。我的女儿没有钱已经这
样轻浮,有了钱,更不知会怎样,我不要钱。我只是希望,假如我能出色地完成规定的清欠
指标,我想让您给我鞠一个躬……您是不是觉得我太狂妄了?不,您是我最敬佩的女性。您
不仰仗任何男人,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立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尊重
您。我一辈子也做不到像您那样,可我渴望也光荣一次,也像模像样地立在人前头一次。厂
长,别笑话我这个想法冒昧,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给您鞠躬,只求倘若我是个合格的催款
员,您能代表全厂,给我鞠一个躬……”在那间充满冷气的房间里,郁容秋脸庞上淌过透明
的汗液,仿佛粉脸上覆盖了一片水色的香叶。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先决条件。尽管突兀,女厂长还是感到惬意。“我的腰弯一弯就那么
值钱吗?”她戏谑她说。
“我说过了不是为了钱。”漂亮女人低下头,口气却毫不退让。
“好;我答应你!”女厂长郑重他说。鞠个躬算什么呢?这在国际上是普通的礼仪。你
可以故作清高的不谈钱,但一厂之长必须谈钱,钱已经像厂长自身的血脉一样宝贵。况且,
这个女人能否搞到钱来,还是一个不明底细的神话。女厂长巴不得能早点给这个女人鞠躬,
那证明严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了。为了工厂,
“实在讲,像郁容秋这种人的崛起,是由于不正常的经济形势造成的,就好比饥不择食
一样。现在,作为一个历史阶段,它已。经从我们面前翻过去了。她就要死了,我却还活
着,还要给几千人当家。好比一个家里的爷爷,给一个不孝子孙鞠躬,你说我以后还能否有
权威?”
兰医生不语。
“所以,请对郁容秋讲,并非我一厂之长食言而肥,实是在官身不由人。假如她为了这
个厂子,已经付出了重大的代价,那么,请求她再作最后一次牺牲,她想借我这一躬以提高
自己做人的价值,我却不能鞠这一躬,要保持作为厂长的价值。作为一个女人,我失信于
她,她可以在九泉之下怨恨我。作为一个厂长,我别无选择。”
夜,静寂得如同一张无边的桑叶,无数不知名的声音,蚕似地噬着它,留下大大小小膝
陇的空洞。
兰医生的思绪像秋千一样徘徊在两个女人之间,她觉得环境太能左右人的意志了,在充
满华贵和死亡气息的干部病房里,她义无反顾地同情郁容秋,在女厂长家被焦的脚步磨擦的
女人的步伐踩出战壕样的痕迹,她想:“女人能够干的事业,除了从医之外,实在是很有限
的……”
“兰医生……您给我带话……带到了吗?”郁容秋终于没有气力化妆了,像一片剪纸,
平展展地架在白色的被子下。各色抢救胶管,像一把怪异的伞,笼罩着她。
“带到了……带到了……”兰医生忙不迭他说。
“那她……怎么还……还不来啊?”郁容秋像一个等妈妈回家、的小女孩子,怯怯地
问。
“她忙。她可忙了。咱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忙,她可是真忙啊……”兰医生语无伦次但非
常坚决他说。
郁容秋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像拧去盖子的墨永瓶,她已经付出了全部心血,
再加上脊柱倾斜一下角度,算得了什么牺牲!
今天的厂长望着那天的厂长,觉得她很愚蠢。她没有想到启用这样的女人,在全厂掀起
轩然大波,人们普遍认为厂长已经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女厂长坚决顶往了这一点,就像洪
峰到来的时刻要不断加高堤坝,她苦口婆心地开导大家:不论人怎样,钱总是干净的。厂里
的种种传闻她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是女人。假如是男厂长,重用这样的女人,会被
人们舌头编织而成的绳索,活活勒死。她以自己卓越女企业家的人格,在为一个下贱的女人
做名誉上的担保。这种牺牲和这种代价,只有在其位的人才能体验到。
“郁容秋没有说她同您约了什么。只是说让我带话给您、说您一定记得的。”兰医生小
心翼翼他说;
“是的,我记得。”女厂长决定对女医生敞开心扉。一个工厂就像一座海岛,厂长像个
孤独的渔夫。
“她要我向她鞠个躬。”女厂长已经平静下来。
好个独出心裁的女人!兰医生在吃惊的同时,也佩服郁容秋的匪夷所思。
“我不鞠!”厂长斩钉截铁地宣布。“作为女人,我很可怜很同情这个女工,不管是什
么原因造成她的命运,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这个躬,作为生
者对即将逝世的人的安慰,我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我是厂长!
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
它甚至会演绎成骇人听闻的传说。”
兰医生点点头。厂长绝非多虑,工厂的休息室像远古时先民们居住的洞穴,可以诞生最
神奇的想象。漾着幽蓝的光。
“兰医生,您知道我这一辈子什么事干得最漂亮吗?”
“不……不知道。”兰医生夸张地摇头。只要郁容秋不谈厂长,什么话题她都乐于奉
陪。
“就是讨帐了。”
兰医生点点头。这一次,没有夸张。
郁容秋又闭起眼睛。兰医生以为她就此疲倦地昏睡,觉得很好,没想到她又像打开一本
沉重的字典一样,翻开眼皮,刚才是在积蓄力量。
“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想赖帐了。厂长觉着我没用了,她放不下面子。她想赖了同
我的约定。对不对?兰医生,您甭骗我,我什么都知道。厂长赖了我这笔债,我就要死了,
我没地儿去讨了……兰医生,您跟我说实话,我说得不错吧?”郁容秋的双眼,像生满了苔
藓的荒原,在一片惨白的背景下,暗淡而执著。
“不本!绝对不是这样!你想到哪里去了!厂长说她一有空儿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里来
看你,她说你给厂里立了大功。你不能这么不相信人!你要是这样,连我都信不着,我这就
走!”兰医生佯装发怒。一般人都不敢对病人发火,但兰医生敢。只有这样,病人才能相信
谎言,而谎言是对病人的最高仁慈。
郁容秋果然慌了。“我信。我信,兰医生,别生我的气。我纵是信不过厂长,也不能信
不过您。只是我这一辈子,被人骗的次数太多了,我也骗过人……我知道您不会骗我,厂长
也不会的,不过是我一天自个呆着没事,瞎想得大多了……”郁容秋没有闭上眼帘,兰医生
却看不到她的眼神。这其中隔着水幕,像汽车大灯厚而瓷的玻璃罩,把郁容秋的瞳仁放大得
如同古井……
兰医生再也不想多呆一分钟,否则对自己对别人都是煎熬。刚想溜走,听到郁容秋对着
空洞的天花板说:“我等着您……”
兰医生在其后的几天内,坚决不去医院,她怕自己抵不住那充满死亡智慧的诘问,反倒
更添人痛苦。但她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医院,她想郁容秋是个聪明的女人,隔了这么长的空
白,她该不会再追问什么了。
兰医生猜得真对,郁容秋真的不再追问那件事了。
“这是你们的高干女病人最后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戴瓦片帽的护士小姐平摊开手。
三枚像围棋子一样润泽的扣子,有着黑色大理石样的纹路。